贾敏心头一恸，连连将剩下的话和盘托出：“若是玉儿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还有你哥哥在呢。”
她急着一口气说完，喉口发甜发痒再次咳了起来，很快声音就微软了下去。
“母亲！”黛玉两下擦去眼泪，自悔一时控制不住，连忙拍着背为贾敏顺气，又急急向外招呼着人。
侍女们一连串围了上来，端茶倒水、递帕拭泪，将女医留下的药呈上。
贾敏勉力吞下半碗药，胸膛起伏平息半饷，摸索着搂住女儿。
黛玉虚虚倚靠在母亲身上，将头埋在被衾中，听着母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幸好还有你四个哥哥，都是好的。不想去我们就留在府里，谁也不能带走我的玉儿。”
贾敏拍着女儿单薄的肩背，断断续续开了口，说完一句话就要喘息一阵子。
那四人是贾敏冷眼考察过的。
在外虽有暴戾易怒、风流成性等脾性，可对玉儿都是百依百顺，色色周全。
不妄她从小便提醒，皆是因为玉儿才会收养他们，给了这四个孤儿高升之路。
这是他们该为玉儿做的。
就算日后有了什么别的心思，四人之间也能互相制衡。
贾敏因病模糊的眼眸垂了垂，哪怕此时濒临死亡，思量起来也是大家族主母的冷静考究。
她长于京城荣国府，身为唯一的嫡女，自小由老太君亲手教导，御宅手段从来不差。
只是夫君美满不需她出手。若是论起算计来，当选其中翘翘者。
向来通透的，在这上边也得心应手。
可惜身子太过薄弱。
贾敏思及此处，顺了顺怀中女儿长发，忧愁又堆积上心口。
“我的儿，可别哭了。你也才病好，禁不起这样。”
女儿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容貌聪颖皆随自己，可偏偏身子骨也跟了自己的病弱。
夫君到底是男子有所不便。她离开后，女儿该怎么办呢？
谁带女儿赴宴交友？谁为女儿挑选夫婿？谁替女儿打点嫁衣？谁能日日夜夜关心女儿如往常？
贾敏心口火燎似的烧起，她胸膛起伏两瞬，到底是忍住了咳嗽，面上不露出声色。
“母亲不必忧愁，女儿身子已经大好了。”黛玉急急从被衾里抬起头，连忙将遇到癞头和尚、一觉醒后身子健康的事情叙述而出。
“小时就是和尚救了我一命。这次也是这和尚，自然也是来助女儿的。”
她尽量让语调活泼开朗起来，一面说着一面让侍女将卍状花盆呈上。
花盆一直由侍女好好端着，妍红硕大的花卉依旧立在里边。
黛玉下意识指指花卉，牵动唇角想讨母亲喜欢。而这会一抬头，就看到母亲无神扩散的瞳孔。
连绵的话语中断了。黛玉沉默了一瞬，咬咬嘴角将声音咽下。
她意识到母亲再也看不到花卉了。
泪水一滴滴落在花盆中，尽数被黝黑泥土吸收，没发出一丝声响。
被衾上两道长长的泪痕分外明显。
一只手将帕子递了过来，动作轻柔地给黛玉拭去眼泪。
“有父亲在。别哭了，小心以后眼睛疼。”林如海如往常般冷静的声线响起。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亲自给贾敏服下，动作间皆是熟练。
“这是锦儿刚从远山寺求来的，服下后不日便可大好。”林如海从容镇定，语气不带多余波动、令人信服。
浓浓药味传了出来。汤碗中药物呈黑褐色，看着就苦涩难以下咽。
若是黛玉来喝，定要糕点糖块准备妥当、哥哥们三哄四哄才勉强下口。
而贾敏就着夫君的手，习惯性的一小口一小口咽了下去，直至饮尽。
黛玉屏息等了一会，看母亲眼中渐渐有了神采，紧绷的心头猝然一松。
她眼眶又是一酸，可也会不敢再哭，生怕引得母亲哀伤，只得死死忍住。
“玉儿也才醒，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父亲在。”林如海面上瞧不出什么动静，按了按女儿肩头沉稳劝了一句。
“是啊，母亲感觉好多了。”贾敏视线逐渐清楚，心疼地打量过女儿泛红眼眶，又看了看外头天色。
她附和夫君催促了一句：“玉儿不必太感伤，回去歇歇，母亲已经大好了。”
黛玉不说话，只是摇头，忍着泪咬着牙，手上紧紧揪着母亲袖摆不愿离开。
“是这么个道理。”贾敏勉力弯起唇角，扬起柔和的笑意。
“明儿远山寺换签，正是抽取灵签的时候，母亲想让玉儿帮忙抽一抽。” *
远山寺是扬州大庙，香火鼎盛，贾敏先前时常带着女儿去上香。
寺庙多为抽签问佛，而灵签最为独特的，为茫茫圣僧亲手所铸，只有一条。
十二大寺庙轮换签条，灵签在其中流转，谁也不知道会轮到哪座寺中。
轮转的第一天，签条全置于签池中，可让香客随意抽取。
而至今没人抽中，甚至不知灵签是何等模样。
贾敏喝药后气息平稳了许多，说话也流畅。她伸手轻碰了碰女儿脸颊，目露疼惜。
“这远山寺的药的确神奇，母亲觉得好了很多，现在也想歇息了。若是抽了签，想必能更好。”
天下都不知灵签在何处，也许根本不在扬州寺内。
贾敏是为了让女儿回去歇息，长长的话不间断，不动声色喘息了下，又加了一句：“只求个心安，抽中什么都一样好。”
“去吧，抽签要趁早，和你哥哥先歇着回去。”林如海平静的叮嘱。
林清早已涕泪横流站在门帘处，身上随意披了件锦袍，面色哭到扭曲。
黛玉心口酸涩又不好哭泣，细细看过母亲的确好转，又有父亲陪着，这才点了点头。
她令人将卍状花盆搬至贾敏榻旁，微微喘息再次忍下泪，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看着黛玉身影逐渐走远，林如海依旧站立在原地。
他神情坦荡镇定自若，其实脊背都是僵直，呼吸微弱许多。
敏儿是要保不住了。可女儿还小，能护住一个是一个。
林如海从来整洁、一丝不苟的衣襟，此时沾上灰痕泥污，被汗水和药水打湿，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贾敏轻拍了拍他僵硬的手背，眼中带着一贯的洞悉。
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并不需言语，只认同地点点头，眉眼弯弯如同曾经初见。
林如海缓缓坐下，伸手搂住自己唯一的嫡妻，慢慢闭上眼睛。
室内是一片的沉默。
*
黛玉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院子的。
她脚下失重，紧一步慢一步，拖延在地上都有些抬不起来，浑浑噩噩差点走错了道。
“三哥为求药腿受伤了，明天我陪妹妹去寺庙吧。”
四哥林清的声音在黛玉耳边响起，源源不断絮絮叨叨。
在周围侍女屏息敛气之时，这声音就分外清晰，甚至有些聒噪。
黛玉无心应和四哥的话，心里空落落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瞳孔扩散无神。
“也不知灵签在不在远山寺。哥哥以前听过灵签传谣，什么抽灵签者主梧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到现在都没人抽中。
“不过妹妹这么厉害，肯定能抽中的。全天下就妹妹最厉害了，什么都难不倒妹妹。”
黛玉心头揪了一下，回过些神来，想起母亲的病。
自己再怎么聪明伶俐、运道超群，也没法将母亲治好。要厉害有什么用呢？一点用处都没有。
“哥哥别说了。”她张了张嘴，声音都是嘶哑。心中甚是疼痛，眼睛却像是空了一般，泪水流不出来。
林清就像没听到一样，声音比黛玉的还高，依旧唠唠叨叨强调着：“妹妹一定能抽中签，这是肯定的。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只要妹妹能做到……”
“你别说了！”黛玉哀痛更甚，话中用上了力道，第一次厉声打断四哥的话，抬头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她怔愣了下。
林清声音活泼轻快，话语接连不断。
而他的面颊却是通红，涕泪交加，眼眶红肿到眼睛都被迫眯起，不复俊秀模样。
林清安静地注视着终于肯说话的妹妹，嘴角努力弯起做出一个丑丑的笑，张开双手低声道：“哭出来会好一点。”
黛玉抿住下唇，一直干涸的眼眸酸涩渐起，生硬的脸庞慢慢变得委屈。
她哇地一声投到哥哥怀里，不再顾忌的嚎啕大哭，将心中的惶恐不安都宣泄了出来。
“哭吧，没事的，有哥哥在呢。”林清小心拍着妹妹的肩膀，哄着劝着，声音不复先前活泼，而是沉静了许多。
林清知道自己不太靠谱。
他风风火火性子急、听风就是雨、最容易被套话，有时候都觉得是妹妹在哄着自己。
刚刚在母亲房中，他甚至不敢上前，只能站在门口哭。
但他也知道伤心时要哭出来才好，哪怕被厌弃了也要引得妹妹哭出来。
有他们在，总会护着妹妹的。
他眼睛放空遥遥望着远方，里面是一片的深色，口中低低道：“有哥哥们在呢，别怕。”
黛玉抓住哥哥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这是她出生以来哭得最严重的一次，整个人几近晕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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