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妹妹,这是怎么了?”
黛玉冷静地后退了一步,留探春保持跪地膜拜的姿势,死死捂着双龙玉佩。
这玉佩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能让她脸颊的伤都顾不上,死命都要抢到?
探春嘴唇蠕动了下,说不出什么道理,眼睛盯紧面前佩玉,身子蜷曲得越发小了。
明明天色大亮、微风习习,可探春只觉得地上寒凉,冷意从四肢蔓延,是刺骨的冷。
“妹妹妹妹,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林清兴奋的吆喝在外边响起,一连串脚步声迅速接近。
“妹妹醒了,来看看哥哥找到的好东西——”
他一身短襟,手中高举一个红木银雕盒子。脸上带着横黑灰,袖摆被扯破了一丝,正随着跑动悠悠晃荡。
这好似一路跑回来的,连衣裳都没有换,欢欢喜喜就来献宝。
这份欢腾在看到院里情景时停了。
他脚步一收,盯着贾探春的背影,眉毛竖了起来粗声粗气囔道:“你怎么在我妹妹这儿。”
不等探春转身解释,林清自己先嗤笑了声:“是知道我们要上京的消息了吧?
“你们贾府也是有意思。送人来没几天,又赶上我们回京。这是来陪妹妹呢,还是来赚个好名声的?”
探春爬起的动作顿了顿,听到“回京”这两个字怔了一下,而后猝然转身盯向林清急切质问:“回京?怎么突然要回京?”
她还在思量拿玉佩回京的对策。本以为有大把时间,这会怎么会突然提前?
“嚯,你的脸怎么了!”林清没在意她的问话,而是被那血色模糊的脸吓了一跳,飞快往旁边蹿了步。
本来探春面上只有擦伤,这会往地上一扑,手上血迹也沾染上去,看得分外吓人。
林清瞧了两眼就瞥开眼,连连摆手一连串招呼侍女:“去找大夫来,快快将人带下去,吓着妹妹了怎么办。”
这么可怕的脸,要是妹妹看了晚上睡不好怎么办?
探春呼吸一窒,抓着玉佩的手缓缓收紧,指节过于用力显出苍白来。
直到被侍女们半拖半拉架了下去,都没有再出声。
林清皱着眉头看人走远了,又让小丫鬟清理地面,自己挤到妹妹身边连声叮嘱。
“妹妹你看她又是落水又是摔倒的,瞧着不是个有福的。我们还是离她远点儿,免得被沾染上了晦气。”
四哥不是第一次说这个话了,看来对贾府很是不待见。
黛玉莞尔,将玉佩的事抛开,也不在这上头多纠缠,指指林清脏兮兮的脸笑道:“哥哥就这样过来了?也不净个脸。”
林清挽起袖子闭着眼睛,胡乱往脸上抹了抹,口中还嘀嘀咕咕着:“那贾府真不是个好的。父亲成了个大案,不日就要上京,那贾家人岂不是一来就去?太没诚心了。”
黛玉眼看着四哥将手上灰黑又抹到脸上,面上不仅没干净,反而更脏了。
她半是笑半是叹,招手让人重新取了水,略微沾湿自己帕子,抬腕伸手给林清细细擦拭,不甚在意出声。
“上京就上京吧。都说外祖母天天念着我,还有好几个姐妹,我也想瞧瞧。”
林清僵了脸有些着急,可妹妹帕子正给自己擦脸又不好动,只睁着一双眼珠转来转去,瞧着分外滑稽。
他眼珠子转动着想了好一会,还是敛口不劝了。京中还有二哥在,总能看着妹妹的。
“行吧行吧,那看看哥哥我找到的好东西。”林清不想再谈贾府,等黛玉停手了,就急急将盒子捧起,殷勤地打开。
“这可是哥哥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参王!”
盒子里是一株人参,正躺在锦绸软垫上。
它根茎粗壮,四只侧根修长,状如人形,其上还系着一根红绳。
黛玉颇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这根参,的确和先前见过的不一般。
见四哥挺胸抬头一副等候夸奖的模样,她抿嘴儿打趣:“我正种花呢,可巧哥哥送来这个。若是能一起种下也好玩。”
“种种种。”林清毫不迟疑就附和,对妹妹的话从来没有驳回的时候。
他也不在意一路的艰辛跋涉,说种就要挑选花盆埋下。
“哪里就这样糟蹋好东西。”黛玉失笑连忙拦了拦,想想另起一个话头:“拿去给母亲瞧瞧好了,四哥一起去呀。”
之前三哥叫她不要担忧母亲,反而让黛玉更想去瞧瞧。
现在四哥在,正好一块去。
若是被逮着了,还有人可以替自己背黑锅。
黛玉心中小算盘打到这里,冲林清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笑来,分外单纯美好。
“好好好,去找母亲。”黑锅林清瞬间忘记之前的事,挠挠头发也跟着妹妹傻笑两声,顺着话就急匆匆变了方向动身。
他一溜烟就消失在院子中,连参王也没带,风风火火又跑了出去。
“哥哥换套衣物再去罢,我在路上先行一步了。”黛玉捂唇加深笑意,微微扬声提醒了一句。
她令人收起人参王,想想又让人将刚种下种子的卍纹花盆也一块带着,自己慢悠悠往外迈去。
园子里应季的花草正是茂盛。
深红、嫣红、浅橘、淡紫,各色花卉齐全。或张扬盛放,或结成骨朵,姹紫嫣红五彩缤纷。
另有峥嵘假山攀附其旁,树木山石,一派蓊蔚洇润。
黛玉脚步放得更慢,揉揉眼眸盼顾。
这一觉醒来,眼前似乎更为清亮了。
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清晰,甚至能看到花蕊上的露珠。
她心生喜悦,稍稍踮起脚尖,小心摘下朵娇花,放到空荡荡的卍状花盆中。
种子还没长出来,花盆光秃秃的也不好看。这会加了朵妍红硕大的花卉,瞧着便漂亮了许多。
带给母亲看看,好让母亲也欢喜。
黛玉弯弯眼角,盘算着一会将和尚的事说了,再说自己身子已经大好,母亲定是展颜。
想起母亲的笑容,她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还没走几步,黛玉就感到空气中味道有些不对劲。
她深深呼吸,嗅到一股药味,还是浓浓的药味,越靠近母亲院子就越明显。
之前明明还没有的。
黛玉眉梢微动了动,也无心欣赏繁花,加快脚步往贾敏处迈去。
还没到院子,倒是先碰到了一波女医。
女医们迎面而来,每一个都面色愁苦,低头不语。
为首的张女医是老相识了,见到黛玉便抢一步上来行了个礼。
她瞧着黛玉越发脱俗俊逸,心里可怜这么一个整齐孩子,脸上也带出了些,不等询问便低声开口。
“夫人病发得突然,姑娘可将一应的后事东西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其余是真没法子了。
黛玉脑海登时一空,有些不能理解这个话,面上少见的露出些懵懂茫然。
她缓慢伸手捂了捂稍稍酸涩的心口,疼地想躬下身子蜷缩起来。
等喘息过后也不多说什么了,只随意点了点头,抬脚就往贾敏院中跨去。
刚刚迈了一步,脚下就有些发软,差点跌倒在地。
若不是一觉醒后体魄结实许多,这会可能就昏过去了。
林府千金微微吸气,摆手拒绝侍女搀扶,自己深一步浅一步,尽量快地往前赶。
越靠近贾敏院子,苦涩药味越发明显,侍女都更多了起来。
“姑娘。”有大丫鬟眼眶红红倚在门前,一看到黛玉,泪水就落下来了,“姑娘醒得正好,老爷和三少爷去想法子了,夫人突然就……”
大丫鬟话说得颠三倒四,用手慌忙抹去眼泪,哭腔颤抖重复着:“姑娘醒得正好,还能赶得上最后一……”
她说到这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啪地一声清脆,连着眼泪一块飞出。
黛玉已经无暇顾及大丫鬟,她抬脚迈过门槛,差点被自己绊倒,踉跄扶着墙壁往里头走。
她脚步虚浮入了内帘,生怕见到蒙着苫脸纸的母亲。
好在这会贾敏依旧躺在榻上,阳光从窗前映入,瞧着和以前一样安逸,并无离开征兆。
“母亲!”黛玉心头一松腿彻底软了下去,之前强撑着走到这儿,如今才觉出酸痛来。
她软倒在贾敏榻前,音调控制不住升高唤了一句。
“玉儿?”贾敏面色如常,双手循着声音摸索着,音色还算稳定。
黛玉一眼看出母亲瞳孔中的无神,呼吸都顿住了。
她连忙擦干眼泪,将母亲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努力稳定声线急声应道:“我在这儿呢母亲,玉儿在这儿。”
贾敏在黛玉面上摩挲了会,轻碰了碰她眼睫,半饷微叹口气:“我的玉儿还这么小。”
这要她怎么放心的下。
黛玉眼眶酸涩咬住下唇,想要宽慰母亲。可这会气噎喉堵,心底发慌,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原本想着,将你托付给贾府。你外祖母会好好待你,也有姐妹陪着。”贾敏说着又低低咳嗽,胸膛剧烈起伏。
她喉口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用着气音勉力继续:“我们会为你打点好一切,不让你在荣府受一点委屈。”
黛玉惊慌起身想给母亲顺顺气,平时再怎么聪明通透,这会也不免带上泣音,不知所措。
她心口酸涩非常,堵得头脑都发懵,遥远的记忆飞快闪现。
“我不要去贾府。我到底是外人,就是外祖母疼我,婆子们岂不轻视。做客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久了,谁不在背地里指点女儿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女儿会死在那里的!” *
最后一句话说完,黛玉自己都有些怔愣,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
她有万般的委屈堆积,又不知委屈从何而来,不觉已汪汪滚下泪。
望向母亲渐白面容,惶恐惊惧齐齐压下。
黛玉心中大痛,实在忍不住,拉着母亲的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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