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早已经离开了。被留在音乐室里的菲利克斯静坐在沙发上,轻抚着膝腿上的那几本厚厚的书册集子失神。
他的目光很空, 似乎透过视线终点的远方, 看到了时光的凝结。
良久之后,菲利克斯从这种石化般的静默中复苏。他敲了敲腿上那些被手工装订的册子的封页, 被轧花装饰过的硬纸板显得古朴雅致极了。
这是他在将由李斯特签过名的曲谱集送给夏洛蒂后得到的回赠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份被他多加庆贺自由因素的礼物,还能有立竿见影的反馈。
它们当时就放在夏洛蒂的身旁,摞得十分整齐。一开始菲利克斯并未注意到它们,他只当是她进来要学习使用的新书。
但在被人亲手交到自己手里时,少年在那刻仿佛有种隐约的心悸并非情绪的冲动,它是淡蓝色的忧伤。
一定是保罗的无伴奏大提琴曲还在耳边环绕的缘故, 被放慢的巴赫前奏曲宛若秋雨打在泛黄叶子上的声音。
是匆匆而过的时光里绰约的惆怅。而自己定是被这种有些温暖的忧郁侵扰了。
菲利克斯随意翻开一本书册, 他本以为会看到诗句或者是文献的选段鉴于这些东西并不像出版社里的正规书籍一样精细, 他判断应该是夏洛蒂的摘录或者是心得之类的笔记。
但直到彻底摊开它, 他才知道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
乐谱。手抄版。
旋律很好认, 至少这一曲是他的作品。
谱面十分干净,是他喜欢的模样。
随着页面的翻动,少年发现有一些小节被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做了记号。
谱纸选用的最好的那一类, 纸品非常厚实,这是作曲家们只再誊写特定作品送人时才会选择的规格。平时他们的创作,完全不会肖想使用它们。
或许是因为心意的缘故。
但当菲利克斯发现曲谱的背面的空白处有着极为优雅的字迹写下的批注时,他才明白至少纸张厚实些的选择,极有可能是为了这些批注不会渗透在曲谱上。
少年顿时兴致高涨。
他十分好奇, 在夏洛蒂的笔下, 会出现什么样的分析。
c小调第一交响曲贝多芬的风格做骨, 菲利克斯的个性做魂,韵律节拍应是借鉴了其他的音乐。但不得不说,这些音域的运用,是门德尔松式的标准风格。
d大调钢琴六重奏最喜其第一、第二乐章,它们是菲利克斯无拘蓬勃的年轻朝气。紧随其后的小步舞曲却与整首乐曲略显不和谐,但由于终曲的回归使乐曲愉悦的基调并未破坏以下尝试一段修改意见,仅供参考。
每首乐曲在第一页都写上了总结性的批注,其后便紧接着是作品的具体分析。从乐理到思想,可以具体到每一个主题句,甚至是小节里。
最难能可贵的是,即使评阅人她认为那一节不合理,不仅会给出原因,还会补上她的修改意见甚至这些修改,完全顺照着作曲家原本的风格。
菲利克斯十分惊奇,他从不知道夏洛蒂认真做起音乐分析来会这么精细如果她愿意成为一个乐评家,大部分以此为生的人可能都要汗颜。
他在快速翻阅中发现,她的这些修改意见主要集中在他的创作前期,越近期的作品评赏的比重越大。
微笑爬上作曲家的嘴角,他发现在这些评论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一路成长的样子。
这些东西给予他的感动和自信难以言表,甚至寥寥几笔的修改建议都让他碰撞出心得灵感之火。
少年欢欢喜喜地翻到了最后一集的最后一页,他发现竟是一张空白的乐谱。
是夏洛蒂装订时多放了一页吗
他随意地捻起封底,准备阖上书页,恍惚间却察觉那页纸的背面上似乎有字迹。
“以上的评阅与修改都是废话,全部划掉。因为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作品不需要这些
青涩的、不成熟的、不和谐的都是他,有些瑕疵不完美也没什么不好那样的天才更值得期待。
空白的乐谱永远在静待着他写下不朽的篇章。”
菲利克斯注目着这几句话,怔在原地。
它们写得很急切,措辞不似先前那般雅致,是他记忆里的夏洛蒂。
颤抖的手指珍视地顺着墨迹在纸上勾画着,少年那颗被夏雷惊醒的心脏,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着鼓舞的能量。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些集子会变成他在音乐里的守护神。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好好读完她的每一句评语。
禁足三个月的夏洛蒂,用她的沉静和温柔,给予了菲利克斯振翅高飞的勇气。
花费将近一周的时间,终于读完了所有的集子,年轻的作曲家由衷地感到畅快和满足。
从未想过,原来自己送给了夏洛蒂这么多的乐谱手稿,而她也一首一首地全部将它们做了细致分析。
这是一段回顾和反思的旅程,菲利克斯能更好地从谦逊与自省中汲取更多的力量。
他现在就想去见夏洛蒂,想告诉她他看到的音乐之路是多么光明。
“菲利克斯,你终于下楼了等等,你这是要去哪”
范妮看到弟弟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在大门前整理衣衫,便上前和他搭话。
“去见她,范妮。你不知道,夏洛蒂送了我一件多么棒的礼物”
少年兴致勃勃的回答着,毫不吝啬地分享着他的喜悦。
“夏洛蒂嗯菲利克斯,你或许不用出去了”
“怎么,她是在这里还是去了哪躲起来了啊,那像是夏洛蒂会做的事,所以我现在该去把正在捉迷藏的小姐找出来吗”
黑珍珠般的眼睛闪耀着温润的光彩,少年的笑暖极了。他搓搓手,似乎已经准备好去寻找宝藏。
范妮有些不忍,她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弟弟的笑容再一次被深藏许久。犹豫着,她递给他一个包好的信封。
“没有捉迷藏,菲利克斯,夏洛蒂离开了。”
“什、什么意思你在说笑吗,范妮”
少女摇摇头“没有,亲爱的,她今早来过家里那时候你正在房间里例行夏洛蒂在门缝里看了你,说正好不用说再见的话。她给了我这个他们一家今天搬离了新漫步大街。”
少年盯着那只信封,等姐姐说完便一把抓过。他摇着头向大门退去,像是自我麻痹一般叨念着“我不信,乐团还在这里,她怎么舍得离开”
他冲了出去。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疾步奔跑过,因为不太符合绅士的标准。精英教育告诉他对待一切都应泰然处之,但他知道,有些事永远不会在此范围内。
大院上了锁。
熟悉的房子门窗紧闭,护窗板全部已经阖上,只有零星的几朵花开在院子里,这里已经没有了人气。
少年背靠着铁门,拆开信封。
里面掉落了一份聘书。
终生制的合约,但也要人在这里才能履行。
因为太重要,甚至不敢开口亲自道别。
他觉得她太狡猾
她在门外见了他,却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你的礼仪课要重修。
夏洛蒂,就算是离开,也要当面好好道别。
下次再见,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帷和雾纱
已从上开朗。
叶里微飔芦中风,
一切都远飏。”
菲利克斯突然记起夏洛蒂那天念出的诗句,原来她是跟他道过别的。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少年默默地离开。
诗句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知道,她又在他的心上,种下了一道旋律。
“菲利克斯,我们到莱比锡啦。”
“嗯。”
范妮打开车窗,看着和新漫步大街气质不太一样的新街道,以后他们就要在此扎根了。
门德尔松们在秋天也变更了地址,在莱比锡大街买下的大宅修整完毕,他们举家迁徙,准备在新家里过一个热闹的圣诞节。
菲利克斯对此并无太大感想,他只是遗憾无法在收到夏洛蒂的信件她自从离开后一封信都没跟他写,简直令人生气。
在得到父亲保证送到老宅的信会一封不落地交到他手里后,少年便没有了顾忌,踏上了通往新生活的马车。
原来不是你先离开,就是我先离开呢,夏洛蒂。命运的安排,只是一早一晚的区别。
少年也开了另一边车窗,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街景。新家的地址让他不由地想起莱比锡这座城市上次是顺道来的,他还在巴赫任职的教堂里弹了管风琴。
似乎上一次演奏管风琴,也和夏洛蒂有些关系
少年收住了嘴角的浅笑。他干嘛要想那个狠心的小姐。
有些愤愤不平的菲利克斯气急败坏地关上拉下车帘,但那幕一闪而过的画面令他在怔愣片刻后,又将车帘大力拉开。
确认无误,不是幻觉
探出头的少年瞳孔微缩,大声让车夫停车。
不顾姐姐的惊诧,马车还未停稳,他便毅然跳下了车。
穿过来往的人群,离他想看的风景越来越近。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急板,他终于停在那条街的边界,轻喘着看着一张侧脸。
棕发被妥帖地梳整好,垂下的丝缕让她更加娇俏可人。和周围的人不一样,露天的咖啡店,只有她独自优雅地啜饮,目光全在手里的书本上,泰然着独自美好。
我的夏洛蒂小姐呀,兜兜转转,原来你也来到了这里。
上帝说了,欠我东西的人,即使离开很远,他也会送她来我身边。
你看,好巧不巧,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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