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
脸颊下的法兰绒质地极为细腻。她舒服地继续蹭了蹭,上等羊毛与棉纱的混织触感温暖而柔软,刚睁开的眼又再一次眯起来。
“啊,这么舒服的庞塔龙(Pantaloon),我完全可以试着为它再一次进入梦乡——绝对能睡得超甜。”
把双臂也搭上来的夏洛蒂轻声赞叹,身心都在美美地享受着。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庞塔龙?!
猛地睁开眸子,夏洛蒂发现了眼前的暖米色,源自一条被她压出条条褶痕的男士裤子。
石化只持续了两秒钟,她僵硬地转过自己的脑袋,发现卡洛斯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如果忽视掉父亲眼中戏谑的神情,和他嘴角分外克制的笑意,她还是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夏洛蒂迅速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假装拍了拍自己斗篷上的灰尘,然后转过头冲父亲露出一位淑女应有的标准微笑。
“爸爸,你好呀,我们这是去哪?”
“事实上,我并不太好,夏洛蒂。”
女儿疑惑地望向父亲,却只看到他若无其事地抚平了自己裤子上的褶痕。
赞美法兰绒,它有着世上最好的特性——一抹就是无事发生。
“有一只小猫,它蹲在我这太长时间了,就连离开时都还恋恋不舍。”卡洛斯低下头,直视女儿的眼睛,“夏洛蒂,那只猫有点重,以至于我的腿都有些麻呢。”
如果人体也能沸腾,夏洛蒂此时的双耳一定喷出一大片水蒸气,背景音一定是用风笛模拟的水开声。
或许长时间呆在小孩子的身体里,扮演时间一长,她连灵魂都开始在慢慢返老还童。
如果尴尬避无可避,那就硬着头接受它,装作云淡风轻就好。
淑女不论何时都能维持镇静与优雅。
夏洛蒂选择转移话题,朗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听音乐会吗?”
卡洛斯没有拆穿她,浅浅淡淡地回了句:“不,我们回家。”
这下某人的伪装被瞬间剥下。说好的音乐会就这样泡汤了,那她这样千方百计拒绝去茶会、翻墙受冻给父亲送谱册完全沦为了无用功。
一声可怜巴巴的、几乎破音的“为什么”鲜明地概括了夏洛蒂此时的心境。
“为什么?亲爱的,你会不知道?瞧瞧你今天都做了什么——翻墙!”卡洛斯嗤笑着在膝盖上轻敲手指,“为了平复你父亲可怜的心脏,他决定取消原本的行程,回家陪你好好重头复习淑女行为准则。”
这一定不是真的。
夏洛蒂微张着嘴,一副天塌下来的惊呆模样。
*
为求自救,一回到家夏洛蒂便立即上楼,冲进琴室关上了房门。
柯莱特从旁厅走出来,就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卡洛斯徐徐进门,将高筒礼帽和手套递给女仆。
她上前给丈夫解下了领结,顺带在他脸颊上留下一枚轻吻。
“你做什么吓到她啦?平时你们这两位大小音乐家可是形影不离的。”柯莱特示意丈夫看楼上。
“夫人,你知道的,从来只有她吓我的份。不过这一次,看在曲谱的份上,请把它当做独属于我们父女间的秘密。”卡洛斯轻快地回着话,却为女儿打了个掩护。
“听你的语气,那个职位似乎没什么问题?”
“是的,虽然在法兰西拿一份国外的工作着实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若不出意外,我的申请会被通过的。”
……
柯莱特刚要就这个事和卡洛斯好好聊一聊接下来的规划,还没等话题展开,楼上便传来了女儿的一声尖叫。
“夏洛蒂,你怎么了?”
母亲的担心还未落地,紧闭的琴室里接连着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声响,夫妇俩一对视,即刻便在对方的眼底瞧见了那一丝困惑和无可奈何。
*
把父亲隔绝在门外,让夏洛蒂稍微松了口气。毕竟淑女课程的杀伤力,足以让她怀疑人生。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并没有听到临近的脚步声,便明白自己大概是逃过一劫了。
神经不再高度紧绷,夏洛蒂踱步到壁炉前。琴室的炉火大概是母亲算着时间提前让女仆点着的,毕竟这里是父亲和她最喜欢的地方。
火焰的温度顺着伸出的双手蔓延至全身,不一会她便开始觉得有些热。
手伸进斗篷的口袋,摸到一枚戒指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后知后觉的女孩呆愣在原地。
颤巍巍地抬起手,黑色的细花呢料上,经纬线被梭织成简雅的几何暗纹——这绝不是她的衣着风格。
展开手掌,一枚黄铜的火漆戒安详地躺在夏洛蒂手心,映照着红色的火光,十分美好。
口袋被她自欺欺人般地翻出来,一干二净,别无他物。
“天杀的,我的贞洁戒指!”
夏洛蒂脑中的弦彻底绷断,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似乎由于动静过于反常,惊动了楼下的父母。
她此时是无暇顾及其它了。
戒指是卡洛斯放弃家族继承权后,出来追寻音乐时被赐予的白蔷薇。它是一种象征,一种被父亲极为珍视的情感的凝结。
他把它送给了女儿,在她五岁的时候。
这枚精巧的白蔷薇荆棘指环即使在稍微加工改小指环后,夏洛蒂依旧无法戴上手指。
但它却成了她的贞洁戒指——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带在身边,从未遗失过。
对两辈子不巧都和基督教家庭结缘的夏洛蒂来说,这枚小小的戒指,等于两位父亲的守护。
可是现在,它、丢、了!
不,不是丢了,看这枚黄铜戒指——
她和那个叫路德维希·巴什么来着的男孩子交换戒指了?!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的夏洛蒂,觉得世界从头到脚都在旋转,她已经快要昏厥过去。
早知道,她就用根链子把戒指拴在脖子上,就算自己再不喜欢也要实施。
在琴室里来回踱步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女孩感觉肺快要炸了。
等等,好像不止这样——
一开始因为知道要和父亲出去,她可是往斗篷里塞了六个金路易。
那是她全部的私产,是她用来购买乐谱珍藏的启动资金。
她的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曲!
双腿一软,夏洛蒂跌坐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在那天天塌似的痛哭过后,夏洛蒂慢慢还是想通了。
毕竟路德维希小朋友帮了她的忙,失约在先的也是她,着实没有理由再去怪罪他。
他斗篷里的这枚戒指,或许和她的那枚一样,也是有着非凡意义的呢。
找到那个男孩子,把东西换回来,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但事与愿违,夏洛蒂每天都有出去。这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将富人区周遭所有的宅邸都踩点过了。
没有路德维希,连那只金毛狗都没有。
伸出左手,她看着那枚垂在手腕链子上的黄铜戒指,闭上眼叹气让自己接受事实。
手指下坠,砸在黑白键上的柔荑带着森森的怨气。铿锵有力的音符,原本抗争不屈的意蕴,最终变成了发泄。
在不能随时倾听交响乐的时候,夏洛蒂越发喜欢那个姓李斯特的钢琴家——至少他把贝多芬所有的交响曲全搬到了钢琴上。
没有管弦乐团,那就用钢琴自己造一个。
只是这双孩童的手,只能弹奏《命运》最前面的那一页多。
夏洛蒂放弃了,她趴在钢琴上,嗅着木质的味道,期望得到片刻心的宁静。
“说好的住在附近呢,路德维希……绅士的骗子。”
良久后,女孩子轻声呢喃,像一道察不可闻的叹息。
她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个人和她同调了。
*
马车行驶在奔向柏林的路途上。对门德尔松一家来说,这次回家因为不再带有任务或史命,他们便放慢了行进速度,一路像是在游山玩水般,怎么舒服怎么来。
菲利克斯对这种长途的奔波和搬家早已习以为常。从他记事起,一年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属于这样的日子。
柏林啊。
男孩子的眼睛黯了黯,似乎想起什么不太好的事,顿时抿上唇瓣。
菲利克斯裹紧身上的毛毯。或许那天在雪地里等得太久,即使从小到大身体一直不错的他,也稍微受了些凉。
为了让他可以好好休息,大家调整了一下,特意分配给他一辆单独的马车。
这样也好。至少这位门德尔松家的幸运儿先生,不用被父母和兄弟姊妹调侃,漫漫旅途中还能有自己独处的时光。
他永远记得那天回家后,全家看着他穿着女士斗篷震惊又好奇的模样。尤其是母亲,她眼里的戏谑可是一点都不含蓄。
瞥了眼身边那件叠得好好的红斗篷,这是母亲表示不能亲耳听到儿子故事后的怨念产物。
一只小鸡崽翻墙的故事,还能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它发生在巴黎,就已经足够特别了。
从怀中掏出一枚怀表,菲利克斯读取着时间,余光却瞥向表链上那朵精致的白蔷薇。
斗篷换了,荣耀的礼物也被换了。
他捏起它送到眼前,似乎戒指的内圈有着细小的字。
迎向光线,菲利克斯以他为数不多的拉丁语将它解读出来——静待真爱。
把戒指收回手里,他笑了笑。
“你很快就回来?夏洛蒂……不淑女的骗子。”
此刻的他也未曾知晓,他的命运今后会和她交织成一篇灿烂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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