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悄然而过,日历也在不经意间从雪月翻到雨月的尾巴上。冬季过了快一半,越来越接近春天,但巴黎湿冷的风依旧会从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灌进身体,直达骨髓。
由内而发的寒意此刻便会愉快地通知早已僵硬在室外的你:缓慢上升的温度?醒醒吧,那是错觉!
这是在巴黎的冬天第一次体会到“被冻成狗”这种绝妙滋味的夏洛蒂,用一次次实践验证出的真理。
期待的结果和根本没用的温度一样,都化成了这个冬天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哆嗦。
在被法兰西十分不友好的冬风教育一通后,夏洛蒂早就彻底放弃了寻找那位“路德维希”小先生的举动——她已经不死心地将这片富人居住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找了不下三遍,底朝天都被她再次翻回原样,可就是找不到他。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最后的结果,她一定会干脆利落地用“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来表达。
被迫接受事实的夏洛蒂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的金路易和戒指已经彻底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痛苦就像赶趟儿,在你悲剧的时候,它们总是非常乐意接二连三地到来,再给你灰暗的生活增加点料。
趴在写字桌上的夏洛蒂摧残着那只可怜的羽毛笔。饱受□□的尾羽几乎要分叉成一团稻草,就像她脑中的思绪一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顺滑整洁。
她用笔尖戳了戳摆在面前的大部头,柔软的金尖弯了弯,并未撼动它分毫。
眼神越发了无生趣,小女孩觉得自己快被这些书里密密麻麻的墨字,折磨得近乎灵魂出窍。欲哭无泪的她这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祸不单行。
一切,都要从一周前说起。
*
久久阴郁的巴黎难得有了个晴好的天气,夏洛蒂陪着母亲在茶室里闲适地品尝着从东方运过来的新茶叶。
口中的回甘正好映衬着大窗外的阳光。茶汤的暖扩散到四肢,她舒服地倚在座椅靠背绷起的细腻绸缎垫上,些许金光温柔地在她的轮廓上点缀着。
在端着小茶壶沏茶的柯莱特眼里,夏洛蒂此刻像极了一只餍足的小猫。
“妈妈,你的茶艺实在太棒啦。”
女儿的赞叹轻飘飘的,就像云雾一样。但柯莱特丝毫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出去。她平静地沏完茶,优雅地端起茶杯递送到自己嘴边,开始享受这个美好的下午。
“柯莱特女士,我在和您说话。”
夏洛蒂睁开一只眼睛,有些不满自己被忽略。
“那就请您使用‘正确的姿势’和我对话如何,夏洛蒂小姐?”
“遵命,女士。但您忽略我真诚赞美的举动着实令我痛心。”
坐正了身体的夏洛蒂用一个娴熟的假笑和母亲过着招。她手指扣紧茶杯柄,逐渐变亮的眼睛昭示着心中跃跃腾升的真正意图。
贵妇人的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女儿的心思简直太好猜。
“真诚的赞美?你确定你真正想赞美的不是茶叶吗?”柯莱特的蓝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她悠悠地叙述着,“夏洛蒂,说吧,你究竟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的心毫不作伪,妈妈,你的茶是真的很棒。”夏洛蒂顿了顿,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被拆穿也不慌不忙,“看在我今天这么乖巧的份上,喝完这壶茶您就放我出去怎么样?”
果然,女儿又想出去野了。
柯莱特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她实在想不通,对夏洛蒂的淑女教育从未松懈过,为何这孩子的性子却越发地跳脱?
难道真是自己过于将心力用在事务打理和经营上,放任卡洛斯由着女儿自由生长的缘故吗?
“夏洛蒂,让我数一数,这是这段时间你第几次要求出去了?别提你偷溜出去的行为——需要我把你用过的借口再为你陈述一遍吗?”
柯莱特决定不再继续放任女儿的随性,即使是问句,也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她接着又补了句话:“孩子,曾经的你不是这样。或者说——外面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你呢?”
母亲认真的模样让夏洛蒂心生警惕。她知道今天如果不能好好地解释清楚,大概率就要被悲剧地实施禁足令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找一个男孩子拿贞洁戒指?虽然这只是属于她的行为标准,但那毕竟还是父亲的白蔷薇——似乎说与不说,她都是要遭殃的。
气急败坏的夏洛蒂腾地一下站起,像是豁出去了般,委屈地大声道:“都怪那个玩失踪的小混蛋!”
柯莱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几近跺脚的女儿,感觉某个词像是幻听一样划过耳畔。
“小混蛋”?
上帝呀,夏洛蒂怎么会用这样一个词去形容……一个人?
茶室里骤然安静下来。
夏洛蒂和柯莱特双目对视,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砰砰——
敲击木板的声音打破静默,一大一小两位女士的视线簌地转向茶室门口。
原本关上的门开了一半,站在门边的人似乎不满被无视才选择开门后再敲。
“卡洛斯?”
柯莱特这才错愕着将手中的杯盏搁置到茶几上。
“我回来了,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一杯茶……你们是在进行什么有趣的谈话吗?抱歉我听到了最后一点儿——顺便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小混蛋’这个词,似乎更像是为夏洛蒂量身定做的昵称呢。”
身形修长的绅士轻轻地关上门,徐步至女儿跟前,轻轻用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风趣的话音后,是一双饱含深意的转向贵妇的眼睛。
“行吧,卡洛斯,我没法拒绝你……你的茶。这件事我暂且不深究。但是夏洛蒂,今天不许出去,这个下午属于我们一家人。”
“还不谢谢我们最可爱的柯莱特夫人?”
“哦,妈妈、爸爸,我超爱你们的!”
夏洛蒂一把扑进父亲怀里,她知道自己暂且安全了。
瞧见撒娇的女儿,柯莱特给丈夫一个眼神。卡洛斯心领神会,轻点头让妻子放心。
怀里小混蛋的秘密,他会私下问出来的。
……
“所以,你是真的得到那个职位——哦,卡洛斯,赞美上帝,赞美你!”柯莱特有些激动地给了丈夫一个吻,而后高兴地拉起女儿转着圆舞的圈,“夏洛蒂,我们要离开巴黎啦!”
突然享受到母亲不矜持亲近的夏洛蒂有点懵,但让她更意外的是母亲话里的信息:“等等,离开巴黎?我们要去哪?”
宣布完消息后支在座椅扶手上的卡洛斯,温情地看着他世上最爱的两位女士欢快地在茶室里跳起华尔兹。他轻快地回答女儿:“柏林王室教堂乐团副乐长,亲爱的夏洛蒂,你说我们要去哪?”
仿若一道惊雷划过,夏洛蒂堪堪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抬高声音:“柏、柏林?!”
“你高兴吗?夏洛蒂,我们就要回国啦——噢,你应该对柏林没什么印象,毕竟我们来巴黎时,你还那么小……”
柯莱特似乎沉浸在往昔的时光里,不知想到什么,立即从怀念中惊醒过来。
“啊,我们在柏林的新家应该快要翻新完毕……卡洛斯,你的任期是什么时候?我想我需要立即写信询问进度。”
“完全不用担心,亲爱的,我们的时间十分充裕。”卡洛斯安抚道,“我们可以慢悠悠回柏林,甚至到家之后我还可以额外接个乐团指挥的聘任消磨时光。”
眼前这对夫妻似乎已经在畅想柏林的美好生活了,但夏洛蒂背后却升起一阵恶寒。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支吾着打碎了双亲甜蜜的泡影。
“爸爸,妈妈,柏林……说什么语来着?”
“当然是德语啊——你的母语呢,夏洛蒂,你为什么会问如此愚昧的问题?”
双亲不解的视线让夏洛蒂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喉咙。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扔下一句话:
“我……好像不太会说德语来着?”
*
趴在书桌上叹气的夏洛蒂,回想起双亲那天在听到她的问话后惊恐的神情,就知道这苦果还得自己来尝。
她依稀记得自己刚穿越那会,小婴孩的身体还未有意识地适应语言环境,就跟着父母来到巴黎安家。从此后,学习的也是法语。
父母自个都忘了教孩子说母语,怎么能怪孩子不会说母语呢?
如果不是那天提及,夏洛蒂发誓都快以为自己这辈子国籍属于法兰西了。
上一世,被收养前她的语言系统装载的是方块字。被收养后,英语变成十几年间的常用语。
这一世,好不容易习惯法语了,又要把一切推倒重来。
那可是德语啊,一点都不友好的德语啊!
单词老长不说,还分啥阳性、阴性、中性——别说法语也有阴阳,德语里的阴阳逻辑令夏洛蒂一脸懵逼。
为什么太阳是阴性词,月亮是阳性词?为什么书是中性词,地图又变成阴性了?
脑子都浆糊给你看哟。
更别提那些坑得她死去活来的语法——夏洛蒂表示她宁可去背诵巴赫作品全篇也不想看到德语语法法则。
怪不得上辈子听人吐槽:联合国如果出一份官方文件,大概率最薄的是中文版,最厚的绝对是德语版。
怪不得总说德国人严谨,被这样的语言规则逼着,能不形成缜密较真的思维性格嘛。
好好说“某人从口袋掏钥匙开门进房间在书桌上读书”不好吗?非要整成“一个阳性的人从阴性的口袋里掏出阳性钥匙,打开阴性的门走进中性的房间,在阳性的桌上读中性的书”真的好吗?
被卡洛斯亲自微笑着教导了一周德语的夏洛蒂深切感叹: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是“小混蛋”呢,分明德语才是!
手里这支可怜的羽毛笔此刻宣告彻底报废。
“夏洛蒂,如果你能尽快学好德语的话,爸爸发誓,回柏林后乐团的排练只要许可都带上你!”
耳畔响起了父亲宛若海妖般的诱惑,夏洛蒂慢慢抬起头,似乎又一次鼓起了学习的勇气。
学好一门语言从看一本小说开始。
法语就是这样被某人快速掌握的。
过了好一会儿,夏洛蒂挣扎着翻开面前这本对她而言装帧十分具有年代的书籍,扉页里黝黑的哥特体大字“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即刻大力阖上书页,再次将自己埋在臂弯间。
去特喵的德语,人干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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