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绝望的夏洛蒂拿到自己的课程表时,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在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开心地跳起来给菲利克斯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世界还是那么美好,还是那么有爱。
“夏洛蒂,可以了。你可以松开我了……”
女孩子温热的臂弯里满满的都是洋溢着的快乐。菲利克斯从那双臂膀传来的力度里,深切地体会着夏洛蒂心里的那种简单的幸福。
他有嘴角勾起的弧度无从藏匿,耳尖被她突然爆发的热情染上些微红的霞色。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颇有些无奈。
“噢,菲利克斯,你简直就是带着幸福光环的小天使啊——我真的太喜欢你啦!”
环住男孩子的颈脖表达着自己激动心情的夏洛蒂,欢快地扬起头。咫尺的近距离,能让菲利克斯清晰地看法她眼底流光溢彩的烟波。
她顺应着自己的内心,向他转述着这份最单纯不过的愉悦心情。
带着小铃兰香气的温暖从身边抽离,菲利克斯有些发怔。
——这是第一次,夏洛蒂说喜欢他。
自打认识起,他便听她说过“喜欢范妮”“喜欢瑞贝卡”“喜欢保罗”,甚至她的喜欢连父母都有份,却唯独将他排除在外。
菲利克斯虚眯着双眼,静静注视着欢快地整理着笔墨纸张的夏洛蒂,心里一下子就圆满了。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袖扣,将那份欢欣流泻出半分给嘴角。
很好。
能听见这句话,才不枉费我昨天去给你换课表呢,夏洛蒂。
菲利克斯还能记起父亲当时再三让自己确认决定时的神情——他大概是觉得儿子的举动太不似平时,毕竟能有人陪着一起上课不是很好吗?
古典语言、希腊语、拉丁语,连同体操一起从夏洛蒂的课表上划出去。
“是的,父亲,我确定这么做。”
自己的回答是那般确信与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夏洛蒂,是真的不太擅长语言呀。
对她来说,德法英这三种语言目前就够了。剩下的,可以来日方长。
毕竟菲利克斯非常清楚,他的兴趣是他的,没有必要真的强行把她拖过来陪伴。
虽然,他也曾在心里隐秘地期待过。
夏洛蒂的课表这样定,就刚刚好。
“那么,现在有精神和我一起上课了吗,亲爱的小姐?”
男孩子微微凑近女孩子,小声地调侃她。
“我的荣幸——亲爱的先生,现在的我完全有勇气,可以陪你奋战到地老天荒!”
女孩子侧过脸,夸张的宣言却从未夸张此刻真实的内心。
*
即使课表被删去了四座大山,但夏洛蒂的求学生活却也并不轻松。原本应该从容不迫的私人教学,硬生生被她弄出些风风火火。
她也很无奈,自从新课程开始实施后,夏洛蒂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最忙碌的那一年——课表排得满满荡荡,每一天都在找教室、赶着去上课的路上。
这下夏洛蒂是彻底知道门德尔松宅邸有多大了,她几乎每天都要将它逛一整遍。
现在的她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在大宅里穿行,绝对畅通无阻——比在自己家还要熟。
随着双方父亲从教师队伍中退出,孩子们的教师分工更细致,也越来越专业。
斯滕泽尔教授精力有限,纵使夏洛蒂非常喜欢这位耐心细致的老师,除了历史,他不再接受孩子们的语言教育了。
接过这一接力棒的是语言学者卡尔·威廉·路德维希·海泽。夏洛蒂对这个人的姓氏有些敏感,后来她终于想起,这就是曾经在大学里,某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朋友非常喜欢的那位作家的姓氏。
保罗·海泽,德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而卡尔·海泽正是他的父亲。
上帝呀,我还能如此近距离地被诺贝尔奖的光辉照耀一下——我的老师简直太有份量了!
夏洛蒂满怀激动地翻开桌上备好的书册,准备接受文学的熏陶。
然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啪地合上书本,夏洛蒂面无表情。
老师,你的教材是不是选的不太对?
莎翁的商籁体诗?给这些最大十四岁最小才七岁的孩子们?
虽然不否认它的确经典,但这些诗行意象大多都有着过于“成熟”的隐晦含义来着……细讲它真的合适?
夏洛蒂有点懵。
难道所谓的贵族教育都是这么早熟的?
“今天我们的课从分析十四行诗的第十八首开始。它不是莎士比亚最好的十四行诗,却是被翻译、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首。”
海泽教授的声音起落有致,仿佛带着诗韵,令人神怡。
翻开书页,夏洛蒂匆匆扫了一眼印在纸上的诗行:
或许我可用夏日把你来比方,
但你比夏日更可爱也更温良。
夏风狂作常摧落五月的娇蕊,
夏季的期限也未免还不太长。
……
她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首诗比较正常。
“先生小姐们,请看第一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这里我着重讲讲‘summer’这个词,它不能等同于德语里的‘Sommer’,记住这个词不是夏天是春天!”
夏天变成春天?
夏洛蒂第一次听到还有这样的说法,顿时觉得有趣。
“‘spring’这个词并不在古英语和中古英语里,往往用‘summer’代表春夏两个季节。他们会用‘第一个温暖的夏季’表示春,用‘炎热的夏季’来表示通常意义的夏——四季之分不存在于那个时代的人的季节观念里。
到了莎士比亚的时代,‘spring’才刚传入英国不久,人们在表达春季是还是习惯用‘summer’。莎士比亚当然也不例外。”
……
一堂课下来,夏洛蒂彻底为这位学者丰富的学识折服——别提她身边的那位同桌了,某人记笔记的手都快拖出残影了。
总之,这位睿智博学的教授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评。
另一位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教授是负责音乐的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他目前在柏林声乐学院任职,担任学院院长。
原本夏洛蒂对这位在音乐家门德尔松生命里,留下众多教导的音乐引路人是十分期待的,但这位教授却让她十分失望。
不是说策尔特名不副实,这位十八世纪末柏林精英文化培养出来的典型代表,能一直引领这座城市的音乐风向,必定有着他的不凡之处。
但他是自学成才——他原本的职业是石匠——这一点令他颇为自得,但他的谈吐也过于粗鲁,这让早已习惯父亲卡洛斯和竹马菲利克斯优雅语态的夏洛蒂十分别扭。
策尔特原本有些轻视这些孩子们。但在教学和测试中逐渐发现菲利克斯身上的不凡,甚至范妮和夏洛蒂都有着敏锐的音乐直觉后(但他对女学生展露出的天分并不放在心上),才对他们有所改观。
除却谈吐不过关,不能一视同仁以外,这位偏心的音乐老师的教学内容还是很殷实的——尤其在发掘菲利克斯这颗小宝藏后,他的课业质量翻了一倍不止。
除了菲利克斯——他已经彻底徜徉在新的音乐世界里了,其余的门德尔松和夏洛蒂对这位新音乐老师决定持保留意见。
*
这样忙碌却充实的日子慢慢就过了一个月。
托菲利克斯手下留情的福,夏洛蒂在免去外语学习的折磨后每天还有时间喘息。经过进来的锻炼,她也逐渐习惯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每天午后,她都有一小段时光放松自己。她喜欢呆在门德尔松家的音乐室里,偶尔弹琴,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靠在窗边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夏洛蒂?”
菲利克斯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青梅小姐。
“啊,菲利克斯呀,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看着音乐室门没有关,进来看看。”
“你这是准备去学习室?”
“是的,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去准备准备。”
夏洛蒂看到,那位原本英姿飒爽的竹马先生,眉宇间带着些许疲色,言辞中也沾染着困顿。
“为什么不选择休息一下呢?”
“休息?夏洛蒂,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课表……我可不喜欢这样干坐着养神,但让我回房休息,一是浪费时间,二是我怕自己会懈怠。”
“你是第一个在我接触的人里竟然害怕休息的人……”
“因为我怕自己睡着了就无法自律地醒过来了。”
菲利克斯的语气轻得像悠悠飘落的花瓣,它停落在夏洛蒂的心湖上,带起一小串细微的水波。
他似乎有些睡眠不足。
想想也是,那般繁重的课业,这个十岁的孩子小小的身躯要如何承受得住。
“冒昧问下,菲利克斯,你的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入睡在十点或十二点之间……夏洛蒂,你那是什么表情?”
小青梅有些气呼呼地奔着她的竹马而来,倒让男孩子有些困惑。
他的手被她紧紧握住,轻轻一拽就被拖着走向了那张贵妃椅。
女孩子强硬地将他按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地敬告着他:
“生气的表情,菲利克斯,请你爱惜爱惜你自己——你不缺那一个多小时,现在给我休息!”
“……怎么休息?”
“怎么休息?这么休息!”
菲利克斯的问话让夏洛蒂颇为懊恼。她坐在他傍边,顺势就把他带进自己的裙摆上。
男孩子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脸触到了细腻的绸缎,上好的布料下满都是温暖。
他枕在她的腿上。
“动动你的腿,把它们放到躺椅上。菲利克斯先生,现在夏洛蒂小姐勒令你马上闭眼睡觉。”
女孩子垂下头,她可爱的棕卷发在男孩子的头顶晃荡,他好像在她的发间瞥见了星光。
“请你安心入睡,她向你保证,她一定会按时叫醒你,绝不让你缺席迟到。”
“那么……拜托你了,夏洛蒂。”
男孩子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安静地阖上眼帘。
“菲利克斯,以后每天,我都会督促你好好午休。”
“好。”
“我要去找亚伯拉罕先生好好谈一谈,你的课实在太多了。”
“好。”
“菲利克斯……”
女孩子温温软软的小句,浸透着她善意的心疼,搭配金色的阳光,是午后最好的助眠剂。
菲利克斯分秒间就进入了安详的睡梦里。
夏洛蒂轻轻抚弄着菲利克斯那头浓密的黑卷发,他眼底的暗色让她分外怜惜。
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
他们习惯永远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着你无法想象的努力。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似乎永远都在渴望你陪伴的那个人,却永远对你怀着一颗恻隐之心。
他和她,一直都希望对方平安喜乐,毋需受一丝一毫的伤痛与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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