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荣耀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纪云被骂,心里却没有刚才那样彷徨无助了,至少蔡眀姬愿意搭理她。

    何况蔡眀姬说道也没错,所有接近她的人都下场凄凉。

    纪云说道:“我知道这事太过离奇,换成是我,我也不信。但是我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我和十年的我是不一样的两个人。金锁已经死了,死者不能复生,她儿子还在,我会给他恢复齐王的爵位,解除圈禁,将他从凤阳接到宫里。还有曹静,我真不知道这十年来她经历什么导致离奇失踪,你和曹静关系最好,你能不能告诉她十年的状况?”

    曹静,荆州人氏,是她们四个好朋友中间年纪最大的,进宫的时候都三十岁了,她和蔡眀姬一样,都是书香门第里不肯改嫁的寡妇,自谋生路,看了礼部张贴招收宫廷女官的榜文,赴京参选。

    曹静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的寡妇,很少说话,总是笑眯眯的看着纪云和金锁嬉笑打闹,若有所思。

    曹静十分节俭,她几乎是空着手进宫的,吃穿都是宫中的份例,每个月的俸禄都积攒起来,沐休日若有机会出宫,就将俸禄捎带出去,给她的寡母养老。

    曹静是带着寡母一起来京城的,至于为何大小两个寡妇没有家族照顾,千里迢迢来京城谋生,曹静自己不说,纪云她们也不好问。

    曹静擅长音律,没有她不会的乐器,任何一种乐曲,只要她听一遍,就能写下曲谱,所以被尚仪局司乐司选中了,是宫中乐伎的女教习。

    曹静、蔡眀姬、金锁和纪云都是女官,有单独的房间,她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相处融洽,约定将来退休出宫时也住在一起养老。

    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快一个月没下雨,屋子里根本没法睡人,她们就在四合院的庭院天井里搭了一个纱帐防蚊虫,里头并排放着四张竹编凉床,露天而眠。

    那晚一丝风也没有,在庭院里也闷人,无法入眠,她们四个拿着一炳羽毛扇,轮流值夜扇风,一个人扇,三个人睡,每人扇半个时辰,这样每个人都能睡一个半时辰。

    轮到曹静时,曹静拿着羽毛扇,扇够了半个时辰,她没有叫醒本该接替的纪云,继续扇风。

    直到天快亮了,纪云在钟鼓司的晨钟中醒来,曹静还在挥舞着羽毛扇。

    纪云腾地一下坐起来,连连表示歉意,曹静却慈爱的对她笑,“你还是个孩子呢,多睡会,孩子多睡才能长高。”

    曹静的善良,是润物细无声,纪云得了俸禄,去外头买了好的人参送给曹静——曹静母亲的身体不好,需常年进补。

    曹静虽穷,但从不沾人便宜,自是推脱不要。

    纪云非要她收下,“我年幼丧母,父亲被发配交趾戍边,从此了无音讯,估计九死一生,子欲孝而亲不在,曹姐姐对我这么好,我帮曹姐姐孝顺母亲。”

    曹静收下了。

    但蔡眀姬却说,曹静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和她这个太后有莫大的干系。

    如果找到曹静,蔡眀姬对她的态度或许会缓和。

    蔡眀姬和曹静都是寡妇,两人惺惺相惜,听纪云说要找曹静,闻言一怔,而后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监守自盗,还是故意糊弄我?曹静当年是跟着你才出事的,我不会和你谈曹静任何事情——如果你真有诚意,先把金锁的儿子从凤阳接回来再说。那孩子被送去凤阳时只有八岁,这一年还不知被人暗地里如何磋磨。”

    纪云正要举手发誓,蔡眀姬又下了逐客令,“太后请回,在那孩子没有回京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请太后不要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纪云晓得蔡眀姬的性格,没有强求,“你自保重,等我的消息。”

    纪云出了丁字库,蔡眀姬就像避瘟神似的立刻门关上,并不相送。

    孔雀连忙迎过来,丙字库的小女官好奇的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你你你……”

    蔡眀姬使了个眼色,“田七,不关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

    纪云琢磨出蔡眀姬和这个叫做田七的小女官关系不一般,问她,“你住在何处?”

    求生的本能以及宫里的一些传闻,让小女官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和曹姐姐住一个院子。”

    纪云心里猛地一颤,“你住在西厢房?”

    当年她们四个好朋友住在四合院里,曹静和蔡眀姬年纪长,资历深,住在朝南的正屋。纪云住西厢房,金锁住在东厢房。

    田七眨巴着猫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昨天晚上就睡在那里,一觉醒来成了太后。

    纪云用力扯出一抹笑容,“我在那里住过。”就在昨天。

    “你住过?”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田七猫炸毛似的指着纪云说道:“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太呜呜——”

    孔雀又捂住了田七的大嘴巴。

    纪云对田七说道:“你带我去看看,就当是故地重游。”

    田七连连摇头,差点把头上的乌纱帽给晃下来了,“不行,我……微臣昨天没有收拾屋子,里头乱的很。”这可是纪太后啊!

    田七搬进西厢房的时候,曾经有人艳羡的对她说,这是纪太后曾经住过的屋子,你搬进去得粘多少福气。

    孔雀又一记眼刀,“太后懿旨,你敢不尊?”

    田七害怕,指着仓库门,“微臣还得忙着看管库房,万一有入库出库的布料,会耽误事的,微臣看守的可是皇上的库房啊。”

    这活纪云最熟悉不过了,她指着地上倾覆的五格零食攒盒和泼洒的瓜子花生葡萄干等物说道:

    “你别装了,哀家也守过丙字库,此时不是节庆的日子,一天没几个活,闲的很,你把钥匙交给蔡眀姬,要她临时帮你看一下。”

    田七一下子被戳穿了,面红耳赤,就像后世里打开电脑玩游戏摸鱼的社畜白领,听说老板来了,赶紧一键把屏幕切换成正在做的PPT,却不知道老板就站在她的身后,露出班主任般的死亡凝视。

    田七被揭穿了老底,只得交了钥匙,带着纪云和孔雀回到住所。

    在西花房和西酒厂之间有两排屋子,皆是四合院,里头着女官和宫女,宫女们睡着大通铺,四个人一间屋子,女官一人一间。

    此时宫人们大部分都出去当差了,夹道很是静谧,因旁边就是西酒厂,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醺人的酒香。

    踩着青石板路,纪云深吸一口气,还是熟悉的小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田七打开一个院门,“太后请。”

    十年了,院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院门斑驳的红漆纹路都似曾相识,好想她从来离开过。

    明明是她的故居,昨天还和金锁、蔡眀姬和曹静三人携手而归,这是她家道中落、漂泊无依后温暖的港湾,此时纪云却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纪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跨过了门槛。

    院子里有个紫藤花架,此时已经爬满了架子,叶片遮蔽出一片绿荫。

    纪云一怔,眼前浮现当年她和金锁种下紫藤花苗时的情景。

    两株紫藤花苗是她们从西花房“偷”来的,金锁满手都是泥巴,“等紫藤花开,我摘下紫藤花给你们做藤萝饼吃,比迎霜麻辣兔还好吃。”

    十年弹指之间,幼苗已经长成手指头粗细的藤蔓,就像长蛇一样牢牢盘旋在花架上。

    而我也变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高处不胜寒。

    荣耀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纪云强忍住鼻头的酸意,转头过去,到了西厢房。

    田七刚才并不是谦虚,屋子里果然够乱,洗脸架上有半盆残水,毛巾就浸泡在盆里,已经沉底了。

    临窗大炕中间摆着案几,案几上散着几本闲书,还有两枝樱花插瓶装饰。

    樱花已经开萎了,一瓣瓣洒落,地上,炕上,案几上都有。

    炕上胡乱摆着几个南瓜引枕和一张毯子,毯子就像牛嚼过似的,皱皱巴巴,应该是从用起就没有摊平叠放整齐过。

    田七有些尴尬,直冲进隔间卧房,孔雀上前用长刀拦住了,“你要做什么?”

    田七:“我……把被子叠一下,今天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叠被子。”

    “不用了。”纪云径直去了卧房。

    卧房里有一张架子床,一个书案,两个衣柜。

    纪云对架子床上狗窝般的被褥视而不见,指着靠墙角的一个衣柜,“打开。”

    衣柜上上着锁。

    田七开锁,里头全是层层叠叠的四季衣裳——衣服叠的倒是很整齐。

    纪云:“劳烦你把衣服都搬出来。”

    田七照做,把衣服堆在床上。

    孔雀全程沉默,不晓得太后要做什么。

    衣柜清空,纪云向田七伸手,“借一个耳挖用一下。”

    田七取出腰间挂着的金七事双手递给纪云。金七事是一套日常用的小物件,由剪子、耳挖、牙签等物组成。

    纪云将耳挖伸进衣柜里面的缝隙,轻轻一撬,里头居然还有玄机,木板打开之后,是个书架,上头满满当当摆着一排书。

    正是二十五本《水浒传》。

    一股陈腐之气扑来,纪云却欣喜若狂,就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纪云颤抖着双手,抽出第七本,随手一翻,正好翻到那晚她读了一半的“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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