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面对张友士, 他面前摆着一本《血防手册》, 一把黄花蒿。贾放说, 正是这两样东西,害了张友士。
张友士瞬间涨红了脸,羞愧无比。确实是如此啊, 这两件东西都是贾放所赐,并不是张友士自己得来的学识,但是他却因此而生了名利之心,起了钻营之念。回想最近这几个月,自从解决了血疫之后,他于医术上便再无寸进, 原地踏步了大半年,亏他还有脸去武元县吹嘘自己的成就……
谁知贾放又拿了一件东西出来,圆圆的, 厚鼓鼓的一枚镜片, 中间厚,周围薄, 还带了一只手柄, 他紧接着又拿出一只水晶材质的小钵, 里面盛着一些水,似乎还有些水草之类在其中。
张友士认得那带手柄的厚镜子:“放大镜!”
“对,这是高倍的,你自己看——”贾放直接把放大镜塞到了张友士手里。
张友士借着放大镜看了半天,突然颤声道:“是虫——”还会动!
贾放点点头:“是的, 这是从生长着钉螺的水域里,找到的血吸虫尾蚴。这些尾蚴沿皮肤进入人体,便成为人体的寄生虫。”
“这钉螺又出现了?”张友士立即警觉起来。
贾放点头:“一切都大意不得,前些时候刚刚山崩,青坊河下游堵出了一个青坊湖。我让人去青坊湖里检查了,便找到这些。证明上游水系里钉螺还有,血吸虫还在。”
他又把黄花蒿向张友士面前一推,道:“说实话,此前你用这黄花蒿熬制汤药,对我来说,也实在不值得一提。药效太慢了。”
“余江过来的人,最危重的已经不在人世,你接手的都是轻至中度的病症。饶是如此,你也耗费了月余,才看见他们的病症有起色。”
“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因为黄花蒿之中的有效成分只有一种,就是青蒿素。汤药中的含量太低,所以才药效极慢。”
“你如果只是发现黄花蒿有用,那着实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迈出第一步。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贾放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颇为冷酷,让张友士的心凉了半截。
不过张友士也知道,贾放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并没有做出多少实质的贡献。到了今时今日,张友士终于抛却了名利之心,诚心诚意地向贾放请教:“请贾大人指点。”
贾放将那一束黄花蒿扔给他,道:“有这么几条路,你可以考虑一下。”
“第一条,将黄花蒿里的成分提纯,制出高效的药物,能够快速治疗血症和疟症。将来兴许还可以人工合成这样的药物,药效可能会比从天然成分里提取的更好。”
张友士听见这个已经惊呆了:自神农尝百草始,人们服用草药已有千年,从来没有提过还可以人工合成草药的成分,做成更好的药物。
“第二条,我们当初发现黄花蒿的时候,仅仅因为草药的名字,就险些闹出大笑话,耽误了不少给乡亲们治病的时光。现下《神农本草经》一书历代注解谬误甚多,重名异名者不计其数,医者都可能会混淆,更不用说寻常百姓。你若能重新整理本草,并且研究一下药物的命名与分类,并附带功效与常见药方,这绝对是功德一件。”
这是贾放自己的私心:上次因为青蒿和黄花蒿闹了个大乌龙,他心里便想,为何不能以中文的角度搞一套植物分类及命名学出来?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当年做过的事,为啥咱不能做?再加上本时空尚未出现《本草纲目》,张友士本人又熟悉这一套,贾放便竭力鼓动,力推张友士来做这件事。
张友士听着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的确如此,世人于医药一道上,还有无数可做可挖掘的,因何他刚刚开了个头就止步,竟还偏偏沾沾自喜。
“第三条,”贾放冷冷地注视张友士,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见过两个腹水严重的鼓胀病人吗?”
张友士听到这里,心头剧烈地颤动,他当日听见时就万分震惊,到现在更加无法忘怀。
“您是说,抽出腹水,切除脏器,为病患断除病根?”
张友士当日曾以为,贾放说的,无异于,活死人,肉白骨。
但是贾放说话时的那态度,却充满了肯定,一点儿也不像猜测,就像是他亲眼见过一般。
贾放依旧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的每一点反应,“对!那才是医者的极致,救不可救之人。你若选择这个方向,恐怕确实需要过一段极其艰苦的日子,会面对无数次挫败,遭受连番的打击。”
“可待到你成功之时,你会受万民景仰爱戴,后世之人奉你为祖师,无数人读过你的经历,都感叹一句:天下竟有如此痴迷执着之人,偏又有如此的勇气——”
张友士听得低下头,浑身颤抖,不止为贾放口头描绘的那一幅前景,更是为了自己此前的浅薄所羞愧。贾放所说的每一条路,都通向个人成就的顶峰,如果真的成功,他张友士,岂止能流芳百世,将来人们读到医书药典,说起医术的演进,必定绕不开他的名字。
他却将大好的时光,凭空耗费在那些无聊的客套往来上,强迫自己奴颜婢膝地讨好他人……
“贾大人,学生……我,真是惭愧欲死……”
贾放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登时单刀直入地问:“现在,你愿意回潇湘书院了吗?”
张友士登时推桌起立,在贾放面前一提衣袍的前襟,当即跪下,郑重对贾放说:“学生听从贾大人的教诲,万死不辞。”
贾放顿时笑了:“我才不要你‘万死’,我只是要你在潇湘书院当一个研究员而已啊!”
*
在这之后,潇湘书院多出了三名正式职位的研究员,老邵、张友士和桂遐学,老邵是农学院,张友士是医学院,桂遐学则是理学院研究员。他们每个人带一个“学院”,听起来好唬人,但其实都是光杆司令。
这潇湘书院的架构便基本上定下来了。贾放荣任书院的名誉“山长”,陶村长任行政“山长”(主要由于潇湘书院的地点在桃源村村口,由陶村长管理起来比较方便),姜夫子任教学部主任,三名研究员则每人带一个学院。
截至目前,潇湘书院已经形成了比较成型的义务教育体系,主要由幼童部、小学部和成人部三个部分组成。
幼童部相当于托儿所,年满三岁的幼童即可入学,如有双亲皆在桃源寨已注册的正式“企业”中工作,或者家中田亩种植较多,农活较重的,一岁半以上就可以进入托儿所,但要求父母每天接送以及一天两次入园探视照顾。
托儿所的存在,解放了一大群桃源寨乡民的日常活动,主要是解放了育龄妇女和祖辈,也就是爷爷奶奶辈的这些人,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参与到生产生活中来。
小学部是最早成立的部门,但是在成立之初(桃源村时期),确实曾经存在过一些争议,也就是读书到底有没有用的问题。但后来靠着老邵开设的“农学课”,赢得了桃源村村民的心,这小学部便坚持办了下来。
后来余江来的新移民入住桃源寨,面对潇湘书院同样有过疑虑。但是他们之中很多成年人都在参加“识字班”,争取考出“基础文化教育文凭”,以便有资格获取心仪的职位。他们听说在小学部完成学业,就自然而然地能获得这个“文凭”。
为了让下一代有机会“吃皇粮”,能够进入寨子里的重要部门“谋个好前程”,也是为了让孩子们以后学起来不像自己这么吃力,新余诸村的村民大多选择将孩子们送进了书院。
除了各种与日常生产劳动有关的课程之外,小学部在每年农忙时会组织生产实践,给乡亲们搭把手。再加上潇湘书院提供一餐免费午餐,这小学部对乡民们的诱惑力不小。贾放派人统计过一次,全寨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在75%以上,男孩的入学率比女孩高,基本上达到了100%。
这样哪行?
于是贾放又发动了寨子里的妇人们挨家挨户地动员,苦口婆心地劝说,终于也说动了不少父母,将女孩也送入书院读书。
小学部的教员主要由姜夫子担纲,除此之外,金融部的老金和老涂,招商部的小余,以及公共事业部的一部分已经通过了“文凭”考试的人员,都在书院里有所任职。
目前小学部以上还没有中学部,上面直接就是成人部和研究部——这主要是因为贾放到此的时间还太短,接受小学教育的孩子们还来不及完成这部分学业。而再年长一些的,一般都选择直接参加成人部。
贾放估计,三四年以后,应该就会有第一批上“中学”的孩子了。
至于成人部,则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夜校,即识字班和文凭考核部;另一部分就是三个“光杆研究员”的研究部。
三个研究员各自都承担了一部分教学任务,除了桂遐学以外,其余人都对这些日常工作非常熟悉。此外,他们还有一半的时间,从事手中的各项研究:老邵在研究杂交水稻,张友士在捣鼓黄花蒿和钉螺,桂遐学则就各种自然现象什么有趣研究什么,贾放则尽力要给桂遐学这匹“野马”套上龙头,让他有个大致的研究方向。
研究员们也可以从学院的学员中发现好苗子,召入自己的“学院”一起做研究与实验;贾放承诺了他们,这些研究员也将领取一部分津贴,特别优秀有杰出贡献的也将获得初级研究员的职称。
贾放松了一口气:教育与研究,桃源寨的架子总算搭起来了。
有了这个框架,他就可以将现有的模式向外拓展。但是周边县镇的情况桃源寨不同,投入资源的力度也不一样。
现阶段贾放不打算把桃源寨的模式强推出去,但他正在考虑邀请南方各州县的学官到桃源寨参观学习,看看桃源寨的经验有没有、有多少值得推广到他们地头的可能。
*
将张友士和桂遐学安顿好,贾放就准备回大观园去了。谁知这时田友明匆匆跑来找贾放:“贾三爷,有空吗?”
贾放见到田友明,先向他贺喜:“恭喜啊,听说你已经准备去领证了。”
田友明摸着后脑憨厚地笑,说:“多谢贾三爷,我已经和鞠家的姑娘扯证了。我家小妹和赵队长扯证了。”
近来相亲大会成果丰硕,寨子里的年轻人喜结连理的相当多,他们大多先去户籍档案办公室领个证,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先把“名分”先定下了,然后再谈其他。
“扯证”之后的青年男女,便能够大大方方地成双入对,也有经常到对方家里帮一帮忙,搭把手的。纵使亲密,旁人也笑话不得——毕竟贾三爷都说过,领了证就是夫妻。
但寨子里这些年轻人都还没有直接一道生活,毕竟婚姻大事,大家都挺重视,谁都想有个值得铭记的仪式。
贾放一拍后脑:“你提醒我了,集体婚礼得赶紧办了。”
田友明的脸“咕嘟”一声立刻就红了,努力转移话题,说:“今天来是记得贾三爷提过一回,说是等我那制糖作坊搭出一个样子之后,请您过去看一看的。”
贾放点点头,说:“可是建好了?”
田友明欢然点头:“最近也收了好些甘蔗,刚好可以开始制糖。”
说来也巧,桃源寨附近很多村寨都种甘蔗,平日里这些甘蔗都是销往武元县一带。前些日子“太行与王屋”山崩,这些村寨便不怎么再敢武元去,听说桃源寨收,就一起都卖到桃源寨来。
贾放便随田友明去看新的糖厂作坊。
两人一面过青坊桥,田友明一面感谢贾放:“多谢贾三爷为我们安排的那一口沼气井。”
田友明开始建请作坊的时候,贾放就帮他规划了一座沼气池。田友明制糖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废料都可以填充到这沼气池里,产生的沼气则刚好可以作为供制糖作坊熬糖的燃料。
“小事一桩!”贾放随口答应,反正建沼气池的开支也是从田家申请的创业贷款里扣去的,他一点儿也不肉疼。
“俺爹已经试用了那沼气的火力,果然好用,文火武火还能调节。”田友明喜滋滋地说,“回想以前烧柴那日子,真是辛苦。”
贾放登时开起了玩笑:“现在不用烧柴了,你那位使柴刀的朋友会不会怪你?”
田友明:“您说米三刀呀,他才不会,他现在忙着养蜂,根本顾不上砍柴了。再说,将来家家都能用上沼气,谁还要费那事到山里去砍柴呀?”
前一阵子米三刀受贾放所托,开始尝试养蜂,他除了当日分蜂分出的两只蜂箱之外,又去野外采了好几只野蜂巢,带回来分蜂群盛入蜂箱中养殖,算来不久就可以收第一茬蜜了。
贾放笑道:“我找米三刀也有事,不过,先去看你的,看过你的糖坊再说。”
两人越过青坊桥,来到“右岸”。田家的糖坊已经建起来了,看外头像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走进第一进,贾放就见到一个二十不到,身形瘦弱的姑娘,正在持刀削甘蔗皮。那些以往被当做废弃物丢掉的甘蔗皮,现在也被盛在一个竹筐里,等积攒多了,会被当做填料填到沼气池里去。
“贾三爷,这是拙荆。”田友明红着脸介绍。
贾放便知这就是鞠三娘了。他点头向对方示意——鞠三娘和田友明的故事他当然晓得,正是因为了解了这一家的实际情况,贾放才很干脆地提出了废除高额彩礼之事。
现在看到鞠三娘,贾放唯一的感慨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鞠三娘低着头站起来,向贾放问好之后,红着脸站在田友明身边一声不吭。田友明则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媳妇的小手。
贾放瞅瞅这俩,点点头说:“好了,晓得你们这间是糖坊了——还是让我看看你们的制糖工艺吧!”
田友明赶紧放开鞠三娘,就从这处理甘蔗开始,将主要的工序与流程一项一项地向贾放介绍。
贾放一边听一边想,说:“我瞅着你们这工艺,似乎还可以改一改。”
田友明便皱起眉头:“我爹说过,这是古法工艺,只有遵循古法,制出来的糖,才是顶顶好的糖。”
贾放“嗤”的一声就笑了,望着田友明不说话。鞠三娘依旧红着脸,却小声小声地对田友明说了几句,田友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向贾放赔罪,“贾三爷什么都还没说,我便急着申辩,这真是太不知好歹了……罪过罪过,贾三爷请恕罪。”
他诚心诚意地道:“今日把贾三爷请来,就是请您指点的。您请尽管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可爱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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