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从表象上看, 这个时空的治理者是一群通过科举考试层层选拔的精英官员,但实际上地方权力被一群名唤胥吏的小人物们把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 究竟能作多大的恶,只要看看原著中“葫芦僧乱断葫芦案”时贾雨村身边的门子, 就可知一二。

    胥吏们不像官员们,有朝廷发放的俸禄可拿, 这些人一切收入都是“灰色”的。为了生存他们必须不择手段,从各种漏洞中想尽办法捞钱。此外他们也时常与当地缙绅联手, 与官员们身边的幕僚联手,一道欺上瞒下, 谋取私利。

    世上唯有北宋时的宰相王安石, 曾经主张将“胥吏”这个职业纳入国家正规官员的体系之中。

    王安石在变法时主张提高胥吏僚属的地位,并将胥吏纳入支领国家薪饷的行列, 也就是真正将胥吏纳入“公职人员”的队伍中,给予他们养活自身的薪俸, 并希望儒家的“圣人教化”能够约束这些胥吏的行为, 让他们对上级忠诚,为百姓们奉献付出。

    可惜王安石的变法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便告终结。旧党在他离开之后把他的努力全部抹杀。胥吏依旧游离在体制之外,把持着地方的基层细务却没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只能依靠各种手腕来谋取私利。只要他们的恶劣行为不被上头发现,小吏们便能发家致富、鱼肉乡里;可是上层官吏也会定期发起整肃胥吏的运动,清算罪行,并给予极其严厉的处罚。

    因此地方官府中的胥吏还是一个高危职业。

    贾放现在的做法与王安石当年相似。他也主张将在衙门服役的各种吏员和衙役纳入薪酬支付体系之中, 让他们拥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同时强化这些人道德和法律意识,加强监管,并鼓励民间监督,以尝试扭转南方各州县基层工作的现状。

    但问题是,南方各州县并不是桃源寨,不是贾放自己的领地。如果贾放要给衙门中的吏员和衙役发放薪酬,就必须要从当地现有的财政体系中支出。

    所以贾放才上表建议,以南方各州县为“试点”,尝试将各县当年征收的各种赋税之中,截留一部分,发放给这些小吏,以试行这“高薪养廉”之法。

    这即便是“试验”也得上头同意,因此贾放必须事先上表,而不能擅作主张。

    夏省身看了贾放草拟的上表,点着头道:“老夫能明白,你用的乃是当年王荆公之策,趋胥吏办事之利,而避小人徇私之害。但是一下动南方十个州的所有县,老夫恐你在监国太子那里通不过。”

    去年北方刚刚大旱了一场,来自南方的税银和赋粮现如今占了全国赋税的一半;再加上朝廷在河工上花了不少钱,西面国境上大军依旧活跃,那军饷就像是流水一样花出去。

    太子的幕僚们在理财上都是斤斤计较抠门的,贾放要动南方的赋税,哪怕只是为了胥吏的廉洁自律,需要用掉一点小钱,恐怕都很难通过。

    贾放想了想,诚心求教:“夏大人的意见,我该如何上表。”

    夏省身心想:你现在是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只要理由正当,索求之事有个限度,太子应当能答应。他便道:“南方十个州未免太多了。你不如先提在永安州武元县试行此法,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再推广到南方所有的州县。”

    贾放连忙拱手:“多谢夏大人指点。”

    他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先选定一定区域试点,总结成功经验再推广时就更加有理有据。这就好像是当初张友士做的那份“血防报告”,手上有了实证经验与数据,报告一出,天下皆服。

    谁知夏省身并不怎么接受他的谢意,板着脸说:“若不是老夫看见那武元县里百姓生计多艰,吏员与衙役却大多着华服,住华屋,老夫也不会给你出这种主意……唉,这又落到向氏罪人的窠臼之中去了。”

    贾放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大人认为自己的这个常识,也符合向奉壹那“致知格物”的理论范畴,若不是夏省身下到基层之后看到了很多在京中完全见不到的情形,也不会主动这般支持自己。

    他登时眉花眼笑地拜下去,道:“此事若能成功,则可为皇帝陛下解决地方多年来的一大弊端。贾放在此谢过夏大人的提点。”

    *

    且不说夏省身是如何在桃源寨参观的,贾放这份上表很快修改便润色,快马送到了京中,到了监国太子的手里。

    太子面对他的一群幕僚:“你们怎么看,孤这个幼弟竟然还真的想在南方闹出点儿动静来。”

    太子在他的幕僚们面前从不讳言贾放的真实身份——人家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小儿子,老爹却异常心疼的那种。为此太子在人前处处表现出与贾放与贾家的亲近,此前科场弊案上便也是如此。

    为此他也确实得到了回报,皇帝陛下最近对他的表现多般肯定,而三皇子那一系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让太子心中着实暗爽了一阵。

    此刻幕僚们相互看看,提出了他们的意见。与夏省身的意见相同,他们大多认为,既然现在户部手中的钱粮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必要再让地方上截留一部分税赋,来支持地方这些胥吏的薪俸——毕竟以前没有这些薪水,这些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孤该怎么批?”太子忍不住便问,“直接把老六的上表打回去吗?又不是多大的事。”

    太子的首席幕僚这时却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殿下,反正平南节度使只是在南方一州一县试行此事,您不妨让节度使放手去做,但有一个要求——以武元县为例,您可以允许该县留一部分县赋在当地,但是今年上缴的秋赋,不得少于往年的数量。”

    太子:……这个主意不赖!

    这就相当于,太子表面上大方批准了贾放的请求,但是那些县吏的薪俸,要求县里自己想办法,反正不能影响到上缴朝廷的秋赋,你自己怎么折腾都随你的便。

    这一招是典型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既然要“养廉”,你就要从自己口袋里找钱来养。放在胥吏上做文章,这就等于是让胥吏从民间多收税赋,多收的这些钱可以用来养自己。

    太子怎么想都觉得这招让贾放自己作茧自缚,地方上原来怎么刮地皮,将来一定还会怎么刮地皮。

    “就按你说的发下去吧。”太子笑道,“希望老六只是在南方玩玩,而不是真的想做出多大的事业来。到时候孤给他收拾首尾,也来得容易些。”

    *

    郑伯宜拿到了太子的批语,一一给贾放解释了听,末了叹息一声,道:“此前大人依照夏大人的建议,让了这许多步,没想到上头还是不同意。”

    贾放笑道:“早就想到了。”

    郑伯宜:……?

    贾放不是一个会玩政治的人,他以前所接触到的也不过是事务所里的办公室政治而已,况且他是一个埋头搞事业,从来顾不上其他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不懂政治中的那些基本原则。

    就好比说,已经应承了上级的资源,你想要少付出一些通常就会难上加难。

    所以太子的批复完全在贾放的意料之中。武元县想要改革吏治,高薪养吏,要凑出这样一笔钱给县吏衙役们发工资,“截留”是肯定不行了,因此要想办法开源。

    “也就是说,今年的秋赋,要比去年征得更多。”郑伯宜还在发愁,“这武元县又没有集体开荒,就是这些田,县吏哪里来的理由可以多征粮食?难道……您想要多征一部分商税?”

    贾放摇摇头,笑道:“钱粮从哪儿的这个问题嘛……我现在还想不出来。”

    郑伯宜:……想不出来您还敢向太子上表?

    贾放:“等所有吏员的考试成绩出来,各人的职位定下,所需的钱粮计算出来,再讨论这些也不迟。”

    贾放说的“考试成绩”,自然是指的两个月之后,武元县县吏与衙役们参加的“复试”。

    当初武元县令袁化推行这“文凭”考试,第一次考下来大约有一半没考过——三分之一存在不大识字的情况,另外还有一些老到的县吏因为答卷时存在错字与别字的问题,造成了不必要的丢分,导致得分不高,没有获得通过。

    没通过的那部分吏员原本很有信心:他们下次一定能过的,结果惊闻下一次考试的时候会在考试内容中中入数算——一群人顿时哭了,他们中还有些人真的精于刀笔刑名,对数算一窍不通的——错别字害死人啊!

    这两个月的功夫里,县吏们在县塾经历了魔鬼般的考前应试训练,完全目不识丁的那部分多半已经放弃,另有一些年轻的则还在硬撑。此外,武元县还有一些以前从未在县衙任过职务的人员,申请参加武元县举办的“文凭”考试。

    这些人,要么是一部分县吏和衙役通过家族找来的“备胎”,要么是自信有些才干,想混进县衙吃“公门饭”的。

    这两种人之中,甚至有些人信不过县塾的“教学质量”,跑到桃源寨的潇湘书院申请参加文凭的考前补习班。潇湘书院也来者不拒,一概俱收,只不过比不桃源寨的乡民能免费听课,武元县来人必须交两千流通券的束脩。

    两个月之后,参加武元县第一届“文凭”考试的八十七人,有五十九人通过了考试。

    十八岁的刘立兴就是这五十九名新“文凭”持有者之一。他是刘名化从族中找来的旁支子弟。他虽然姓刘,但是多年来刘家族里就从来没有管过他娘、他和他妹妹的死活——直到两个月前,一个名叫刘名化的“叔爷爷”来找到刘立兴,将那“文凭”考试的前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并且答应了给刘立兴娘十两银子和十亩田,并且答应由族里出面,帮刘小妹说婆家。

    刘立兴就去考试,并且侥幸考过了。

    刘立兴之所以能考过文凭考试,也着实是因为他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桃源寨帮工。先是帮人家起房子,后来是在水泥厂帮人烧水泥。

    桃源寨的人晚间都去潇湘书院上课,刘立兴偶尔会和“工友”们一起,溜去旁听。文凭考试的那一千个常用字他渐渐都能认得,数算也能听懂,后来再去补习两月,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通过了。

    不过潇湘书院的先生也说过,这原本就是一个基础的考试,不是什么科举,通过的人数比例高一些才对。

    但刘家对这刘立兴考过的态度显然非常欢欣,就跟他中了秀才差不多——

    直到他考出,刘家才说了真话:刘立兴既然考出了这“文凭”,刘家便要他去县衙里当差,顶一个县吏的班——那个县吏也是刘家人,此前专管征收赋税之事,却因为“错别字”错失了第一次考试,又因为“应用题”没通过第二次考试。

    刘家显然对此准备不足,只好让刘立兴这样的年轻人顶上。

    “你不要太担心,叔爷爷会教你做事,这事对整个刘家来说非常非常要紧,所以族里才会找上你。”刘名化耐心教导,“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但刘立兴却对此有些抗拒:“叔祖,我确是考出了,可我不想去县里当差。当差役,不是没有钱粮拿吗?”

    在他看来,去县衙里当差,又劳碌,名声又差,又没有多少钱粮能拿。

    刘名化登时拉下了脸,斥道:“你这后生怎如此不识好歹?这是阖族的大事,你当这是儿戏吗?”

    刘立兴没想到对方竟发起这样大的脾气,一时也皱着眉头想:以前他们孤儿寡母的时候,族里多年不闻不问,自己考了一个“文凭”出来,族里却求到自己头上来了?这安的什么好心,真当他太年轻看不出来吗?

    刘立兴娘见两边杠上了赶紧来劝,一面对刘名化说:“七叔别听这孩子瞎说,族里说的我们自然得听,还望以后七叔多多提携。”她一面又拧儿子的胳膊,小声道:“你别忘了小妹还等着说婆家……”

    但谁知这年轻人,脾气倔,抬头看天,心想:到时候小妹的亲事,去参加一下隔壁桃源寨的相亲大会就能定下来,何必要求族里那群糟老头子?

    谁知这时刘名化突然笑了,冲刘立兴伸出两枚手指头,比了一个“二”字。

    “等到今年秋赋收完,族里必然分给你这个数。”刘名化说。

    刘立兴:“二两?”

    刘名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两!”

    刘家母子齐齐地倒抽一口冷气。二十两,是他们家一年的用度。

    刘名化说完便起身告辞,知道财帛动人心,这对母子必定不肯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正如刘名化所料,刘立兴按时到县衙里去报到,并由刘名化安排,顶上了此前那名刘姓县吏的位置。

    但是这次所有人重新入职之后,县里搞了一个非常出奇的“入职仪式”,在入职仪式上,县尊袁化大人当着大家的面儿宣布,以后所有的县吏和衙役,都将按照工作内容与入职年限获取一定的薪俸了。

    县衙里登时有人欢呼起来:但欢呼的人大多是那些以前从未在县衙当过差的人,而通过考试在县衙里留下来的那些“老人们”,此刻却大多皱紧了眉头,流露出一丝惶恐——

    这些都是人精,因此明白欲取先予的道理,上头要给他们发放薪俸,就意味着会把他们其他捞钱的渠道堵死——不过,真的能堵死吗?

    袁大人做了这样一个简短的“欢迎讲话”之后,便要求所有的吏员打开面前一张折起的纸笺,然后一起大声将上面的“宣誓词”念出来。

    现在立在县衙之中的所有吏员、包括衙役在内,都至少认得了那一千个常用字,念“宣誓词”没有半点问题。于是,刘立兴和众人一起,各自按照那纸笺上印着的词句念了出来。

    “从今日起,我刘立兴宣誓成为一名光荣的武元县吏员……”

    “我承诺,在担任武元县吏员期间,忠于职守,廉洁奉公,本着为百姓们服务的精神完成一应本职工作……”

    旁人可能是越念越糊涂,不晓得啥叫“为百姓服务的精神”,可是刘立兴却越念越兴奋,越念越大声——在桃源寨他有好多朋友,后来进了各个办公室当职员的,他们说起话来,也都是这个腔调。

    “……让我们的工作为百姓所认可,让我们的职业为百姓所敬重。让我们的名姓能够写入县志,我们的贡献百世流芳……”

    渐渐的,其他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们好像有点儿了解县尊的意思,现在大家都是手握“文凭”的吏员了,县尊大人对他们的期望自然也与以前不同,不能如以前一样,只做浑浑噩噩的吏员和衙役。

    刘立兴一边念一边激动,觉得身为这武元的新一批县吏,更加理所应当做出改变,让自己的形象焕然一新。

    “……为把武元县建设成为繁荣、富强、文明的新武元而努力奋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大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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