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亲眼目睹了武元县县衙内重重变化的夏省身, 身体渐渐痊愈,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贾放不主动来见他, 他就要主动去见贾放。

    谁知夏省身刚去找郑伯宜,这位贾放手下的首席幕僚长便道:“夏大人, 贾大人早就将您前往桃源寨的路径车驾都安排好了,只能您发话。”

    夏省身:安排好了?……敢情这贾放是一直等着自己去桃源寨呢?

    此前袁化将桃源寨吹得天花乱坠, 夏省身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只道袁化在南方当官时间久了,见识不广。而夏省身一辈子都在京城, 见惯繁华。这桃源寨小地方,如何能与京城比得?

    第二天, 一乘小轿来到节度使官署门前, 夏省身见了稍稍觉得舒心:坐轿总比坐车要舒服些。他一路坐着驴车南下,走了几千里的路, 颠得七荤八素,中间还生了病——现在见能坐轿前往桃源寨, 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武元县城到桃源寨有一条十几里路的“捷径”, 坐轿过去,应当是两个时辰上下。

    谁知一抬小轿将夏省身抬了也就五百步,轿夫就将轿子放了下来,提醒道:“夏大人,到了!”

    夏省身下轿,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见到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驾马车,正停在轿子面前等着他。感情还是要坐车?!

    马车车夫的位置上, 坐着一个中年车夫,见到一头白发的夏省身赶紧招呼:“夏大人,您先稍歇会儿,不急着上车,后头还在装货。”

    装货?

    夏省身见这只是一匹马载着的马车,套着骏马的车辕之后便是他即将乘坐的车厢。夏省身心想这哪里还能装货?

    谁知车厢后面还真的传来人声。夏省身忍不住好奇,去张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供人乘坐的车厢后面,还拖着两截敞着车篷的货车,一辆上装满了厚厚皮棉,白色略显灰色的棉花被紧紧实实地捆成一捆一捆,正由人不断地往车上搬。

    另外一辆上却是载的刚从地里收下的西瓜,绿皮西瓜上面均匀分布着青黑色的纹路,叫人一见就觉得这瓜已经熟透了,刀刃一捧上去瓜就会“喀嚓”一声裂开。

    可问题是,这满满一车西瓜与满满一车捆紧实了的棉花,得多重。再加上夏省身这么个大活人——这车夫竟然自信他一匹马就能拉动?

    夏省身再看:只见两辆货车由铁钩与铁环相互连接,都挂在夏省身那座马车后面。所有这些车驾的轮子,都不偏不倚地泊在两道深棕色的木制轨道上,轨道下铺着砂石,砂石与木轨之间,隔着长度完全相同的一道道枕木,枕在木轨之下,砂石之间。

    “夏大人,上车吧!车装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夏省身半信半疑,方才问那车夫:“这难道不是从武元去桃源寨的道路?”他听袁化吹嘘过那条路,说是什么路面平滑如镜,并无泥泞扬灰之虞,所有行人都自觉靠右行之类。但是在这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两排向远处无限延伸的轨道。

    那车夫便笑道:“这确实是去桃源寨的,只不过这条路刚修好没两天,这几天光顾着运货了,还没想起也是可以载人的。这不郑老爷特地传话过来,我们才想起来,正好可以载夏大人一段。”

    夏省身满腹狐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询问,只得在轿夫的搀扶下上了车。

    少时那车身一动。夏省身听见车身发出“咯噔”一声轻响。老人家心里登时哀叹一声: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受点罪了。

    谁知,虽说车身发出响动,坐在这车厢里却稳稳的,并不见如何颠簸。

    随着马车加速,这车身里“咯噔”“咯噔”的声响越来越频密,但是每次都只引起小小的震动,夏省身坐在车厢里,竟觉得比寻常车驾走得都要平稳。

    他好奇不已,便掀起了车帘,大声与那车夫对话:“这位乡亲,这车为啥走得如此快、如此稳,又为何只一匹马就能拉动这么多货物?”

    马车夫却不理会他,夏省身又问了一遍,那马车夫顿时大声回答:“对不住,我得专心驾车——”

    夏省身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扭头看向车厢两侧:车驾前行的速度很快,那匹马似乎在全力奔驰,道路两边种植的小树正在飞快地向后退去。夏省身有点儿体会到了袁化说的那“风驰电掣”的感觉。他觉得比平时马车的速度还要更快,难怪马车夫再三强调他不得分心,毕竟这马车高速行驶之中,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必须要马车夫马上做出反应。

    大约行驶了两炷香的功夫,夏省身明显觉得车速渐渐降下来了。马车夫明显在控制马匹的速度。

    夏省身老眼没有昏花,他登时见到,同一座轨道上,远远的有一处马车正停在路上。

    两车相遇,难不成要相撞不成?

    谁知马车夫很快勒住了缰绳,整座马车,连带后面的两斗货都停了下来。这马车夫随即跳下来,挥手朝对面泊着的马车打招呼。

    两人用乡音交流了一些什么,又或是他们所说的夏省身完全没听懂,便以为这两人是在用乡音交谈。

    随后,令夏省身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他这车上的马车夫推动了一枚机关,地面上的木轨似乎便动了动,衔接至旁边另一座木轨上。紧接着这马车夫牵着马匹向前,带动夏省身所在的这座车驾,竟将马车和后面的货车都引上了一旁另一座平行的轨道上。

    对面的车夫便向这里点头致意,然后从原轨道上经过,头也不回地往武元去了。夏省身瞅了一眼那货车里装的东西,见是一卷一卷的布匹,还有瓶瓶罐罐之类。他可不知这是桃源寨出产的窗纱与米酒,但光看这些东西,就可知分量不轻,而车夫们就这么驾着一匹马,轻轻松松地拉过去了——还有什么能让夏省身能比现在更吃惊?

    这边的车夫又去扳了一下地上的木轨,然后重新跳上车,请夏省身坐稳,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匹慢慢向前,待到后面所有的货车都准确无误地驶上木轨,他才重新又跳上马车,催动马匹。随着耳畔那“咯噔”“咯噔”的频率越来越快,夏省身所在的马车又开始风驰电掣。

    又是两炷香的功夫,车驾重新慢了下来,终于完全停住。

    夏省身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见到车夫正在拆卸车辕,把马匹从车辕中解下来。

    与此同时,有几名挑夫模样的人一拥而上,分别去卸那一车西瓜和那一车棉花。贾放则远远地笑道:“夏大人,这一趟下来感觉如何?”

    夏省身兀自觉得有点儿脚软,踉踉跄跄地朝贾放走去。贾放吃惊不小,以为夏省身“晕车”了,赶紧上前,将老人家扶住。夏省身却摇着手说:“老夫无事,老夫无事……只是老夫想破了头也没想到,你竟会给老夫这样一份‘厚礼’。”

    早先听过袁化的描述,夏省身只觉得桃源寨平平无奇,不过是有些特别的能人,做出了一些特别的产业,再加上贾放用一些特别的方法去管理。但桃源寨再怎样,也不过是一个五千人口的寨子。对于从百万人口的京城出来的夏省身而言,这都是小打小闹,不算什么。

    但是现在他亲身体验了一回这“有轨马车”,他才知道贾放在此地所行的,是完全前无古人之事——

    车驾在轨道上行驶,区区一匹马就可以拉动如此多的货物;两车相遇时,竟然还可以在并行的轨道上错车,这意味着这条轨道可以同时有两驾马车相向而行,这便是增加了一倍的运力。

    这边西瓜和棉花刚运下来,又有后续货物等着装上货车。马车夫一边重新整顿货车与车辕、马匹之间的连接,一边高声喊:“大家莫要着急,这车要再等上一刻才会出发。”

    夏省身于是问贾放:“这轨道上,一天能跑多少趟?”

    贾放笑答道:“十二趟,如果再算上是两车相向而行,便一共是二十四趟。每一趟车载重是八百斤,便将近是两万斤了。”

    “两万斤?”夏省身显然被这个数字震住了,呆了一会儿才问,“两处之间,每日都有两万斤货物可以运输吗?”

    贾放便微笑:“如果没有那么多货物,我还可以运人啊!”

    夏省身:……的确如此。他从武元到桃源寨,坐轿要两个时辰的,这车驾几炷香的时候就到了。如果让百姓乘坐,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轻易在武元与桃源寨之间往返了?

    贾放望着夏省身脸上的惊愕神情久久无法褪去,心里暗想:一日两万斤,这还远远不是轨道运输能发挥的最好水平呢。

    “桃源——武元”线目前主要受制于材料,所有的钢轨都是用“铁木”的木芯做成,已经比一般木材坚硬得太多了,但还是承受不住太大重量造成的压力,运载量太大而来容易出现轨道的弯曲和变形,以至于造成运输事故。

    除此之外,每天运输开始之前,两边的车夫需要架一辆装载着木轨、枕木和技术工人的车辆,在各自的轨道上跑一遍,检查轨道的状况,发现问题,就立即由技术工人抢修替换。

    这条线路刚开通了几天,曾经发生过一次需要抢修而造成整个线路停运的情况。贾放估计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太少,所以他预估的运货量需要打个折,平均每天是一万五千斤左右,这放在后世真是啥都不算,但此刻在桃源与武元,这条线路已经造成了轰动,引得百姓争相观看,甚至不少商人与厂家哪怕花的钱和平时差不多,也要掏出这些运费,享受一把方便快捷的运输。

    贾放便招呼夏省身:“夏大人,走吧!至少咱们今儿有新鲜水灵的大西瓜吃了。我让他们先挑一个好的,浸到青坊河里去。”

    青坊河水是山间溪水,炎炎夏日时自带一份清凉,用来浸西瓜再好不过。当即有人答应了,道:“贾三爷,我们给您挑一个大的,保准是红瓤黑子,甜煞人的好瓜!”

    贾放笑着点头,道:“回头记我账上。”

    那边立即嗔道:“这就见外了,贾三爷,您以为我们连这一个瓜都请不起?”

    贾放连忙道“不敢”,笑着应了,带着夏省身随意在寨子里走走。

    夏省身本是太子太傅,几个皇子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京中王府公府家中的公子哥儿也见过不少。早先他与贾放相处,只觉得这少年有一种特别之处,与其他贵介子弟都不相同,叫人见了便难以忘怀——

    如今走在桃源寨里,夏省身突然明白了,贾放的特点就是在于他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对方都能觉得贾放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在达官显宦面前,贾放就像达官显宦一般骄傲;在贩夫走卒面前,贾放就像是个贩夫走卒般说话思考,在农人面前,在商人面前,在京里的王孙公子面前,贾放总是能让对方觉得,彼此身份上没有差距,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大家说话都能说到一处来。

    这样的人,夏省身还从来没有见过。

    夏大人一念及此,赶紧提醒自己,不能被这少年迷惑了,当年向奉壹也不一样是知交遍天下的人物,后来不还是落到那等境地?

    于是他咳嗽几声,对贾放说:“今日老夫来,也不是特为看这桃源寨而来。袁县令已经将这里种种,都与我说了一遍。”

    他当着贾放的面说,特地跑来桃源寨,却是对桃源寨不感兴趣,其实还挺伤人自尊的。可是夏省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能直呼皇子们的姓名,自然也不惧对贾放这么个有实无名的皇子直抒己见。

    贾放却不在意,笑着说:“无论您为何而来,我都要尽地主之谊的。”

    夏省身便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早先武元县令袁化,主持文凭考试,要筛选他手下的县吏,这事儿着实让老夫吃了一惊。”

    “但是老夫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袁化那些行动,雷声大雨点小,筛去的是那些不入流的。他若是真要整顿武元县内的吏治,在县衙内培植起自己的实力,仅凭那文凭考试,显然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袁化那一招,只是用来唬人的。”夏省身很自信地总结。

    贾放笑而不语,夏省身一哑,突然觉得:自己竟过了这么久才想明白,其实也挺丢人的。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贾放开了口,“大人的意思是,武元县的县务实际上把持在那些胥吏与僚属手里,仅仅用‘文凭’的方法,只能抹去一部分完全没有文化的县吏与衙役,但是却奈何不了那一部分人。”

    夏省身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夏大人,我想请您替我看看这一份上表,看看写的有什么问题没有。”贾放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笺,递到了夏省身手里。

    夏省身一看:字不错!然后再往下看,文理通顺,观点鲜明,唯一的不足是都是大白话,不加任何修饰。

    “文辞方面,我会再请郑先生润色一遍。”贾放看见夏省身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大白话”不甚满意了。

    只见夏省身终于努力抛却了对贾放那些匮乏的辞藻而产生的嫌弃,凝神看他写的内容,登时惊道:“你……你竟然要朝廷准你留下一部分的县赋,而把这些县赋……作为胥吏僚属们的俸禄?”

    贾放连忙冲夏省身点头微笑:“是的,太傅大人,我打算给胥吏们……发工资。”

    他这是打算使出“高薪养廉”的这一招,只不知道胥吏们,会不会老老实实地买账。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晚上还有一更。

    顺便说一下,本文中关于中国古代基层吏治的内容不会很多很深,一方面本文架空,另一方面这也是只是一个以建设古代社会为主的小说。但因为会有一小部分情节会涉及到这个阶层,俺在这里多说两句。

    关于中国古代地位比较低的胥吏,官方历史通常将他们直接忽略掉。最近的研究发现:封建社会中,地方上的行政管理其实是由官僚体系内的这一部分基层人员所操纵,其严重程度可能远超出以往学者的想象。由于这些基层吏员一方面惯于使用欺骗、蒙蔽、行诈、勾结之术,选择性地执行分派给他们的任务,一方面又精熟行政细节和运作程序,他们便能够蒙蔽、妨碍、误导,甚至胁迫比他们更具声望的上司。这种情况从马亲王的一篇文章《胥吏的盛宴》中,可以略窥一二。

    接下来小说的情节肯定还是会走爽文路线的(否则双文小姐姐的名字就白叫了),但是会和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特此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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