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才人脸上微微一白, 勉强一笑道:“钟公公,我倒是不解。这若华姑娘, 不是养心殿的宫女么?孙美人如何会与她生了争执?再说, 孙美人到底是宫嫔,且降位之前还是昭仪。若华姑娘不过是个宫女, 这、这怎会有主子得罪奴……宫女一说呢?”
钟铜上瞧了她两眼, 只觉她蠢的令人发笑,然而看她说话也算客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诶呀, 童才人, 这后宫里的事儿啊,哪儿就那么丁是丁卯是卯?宫女又怎样, 只要皇上喜欢, 那就是主子。莫说她一个昭仪,就是前儿的贵妃娘娘,不也挨了罚么?这位份啊,没那么牢靠。再则说来, 就是位份高又怎样?皇上一个不高兴,给您降了, 那不也就没了?”
童才人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连着指尖也泛出了青白, 她不禁又说道:“可……皇上也并没说,要收了苏若华啊。”
钟铜上叹了口气:“童才人,您当真是不开窍。这事儿, 还用的着皇上满天下告诉不成?就算眼下没有,那也就是早晚的事儿。”
童才人便又问道:“然则,孙美人才降位罢了,这阖宫的摆设,撤的也未免忒快了。”
钟铜上冷笑一声:“才人,皇上是还没交代,但这都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再说了,她得罪了若华姑娘,皇上心里正恼火呢。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要是连这个眼力见儿都没有,那也不用吃这碗饭了。得,奴才还赶着办差,不陪您闲聊了。”言罢,将袖一甩,迈步离去。
看他走远,童才人身边的宫女琳琅禁不住嗔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的这都什么话!”
童才人却立在原地,听着正殿里呼天抢地的乱子,脸色煞白,喃喃自语道:“在这后宫里,没有恩宠就这般可怕么?一个主子,还及不上奴才尊贵?”
琳琅满面忧虑的看着她,劝说道:“才人,您放宽心。皇上眼下就是宠爱那宫女又怎样,她就是进了后宫,无孕有宠,顶天也就是个宝林,比您还低一等呢。再说,来日方长,怎见得您就一直无宠呢?风水轮流转,谁晓得将来如何!”
童才人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没听适才钟总管说的话么,这后宫里,最要紧的是恩宠,位份不过是皇上口里的一句话罢了。他喜欢,你就是人上人。他不喜欢,你就是人人可欺。”一句未休,她便道:“去把我箱子里那对黄杨木镇纸取来,我去瞧瞧淑妃娘娘。”
琳琅低声道:“才人,那可是您从娘家带来的啊。”
童才人凄凉一笑:“那是我唯一仅有的一点点好东西了,要去投靠,怎能没有些诚意?”
琳琅心中难过,又无法可施,只得依照吩咐,回房将那对镇纸包好取来。
童才人便带着琳琅,一道出了门。
走到延禧宫门口,便见孙美人手下的太监正相陪一名太医过来。
那太监满脸陪笑,那太医倒是一脸的不耐烦。
童才人心中越发难受,只得快步去了。
行至钟粹宫门前,得知淑妃起身未久,正用早膳,不便见人。
童才人只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便在此地等候娘娘。”
门上的宫人,自来也瞧不上这等低位的嫔妃,便随了她去。
童才人在门口,直站到日上三竿,两腿麻木,里面才有人出来传话:“才人,娘娘请您进偏殿说话。”
童才人笑着谢了,迈步进门。
琳琅小声嘀咕道:“让人在外头站这么久,又在偏殿见人,什么意思啊。”
童才人面不改色,无言入内。
走到偏殿,淑妃已在上面坐了,正端着茶碗品茶,见她进来,头也未抬,懒懒一笑:“童才人今日倒是有好兴致,一大清早就跑来见本宫。往常,也不见你勤快走动。”
童才人上前行礼,微笑道:“近来天气喧燥,嫔妾记挂娘娘素来体虚,特特前来与娘娘请安。”
淑妃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话儿说的真好听,怕是看着孙氏被贬,生恐被她连累,跑来找靠山的吧?哈巴狗一般的性子,本宫看得上!”
这辛辣的讽刺,直直砸在了童才人脸上。
她是个脸皮极薄的人,顿时羞红满面。
偏偏,淑妃又未说错,她只得忍了羞耻道:“娘娘打趣嫔妾,嫔妾当真是来探望娘娘的。嫔妾知道娘娘素爱书法,所以带来一对镇纸,请娘娘赏玩。”
话落,琳琅会意,忙将那对黄杨木镇纸上了上去。
淑妃身侧的大宫女秋雁接过,转呈至她面前。
她也不接,只抬眼扫了一记,却见这对镇纸用料寻常,只是其上一面刻着山水,一面刻着侍女临水梳妆图,两相对起来,倒成了一副完整图画。其雕刻细腻,走笔甚是磊落,倒非等闲所见。
淑妃笑了笑:“倒是个有趣儿的玩意,少见呢。”
童才人以为她喜欢,赶忙说道:“是,娘娘好眼光,这是江南名家所刻。当年,嫔妾家父费了许多功夫,方才寻得。嫔妾入宫时,便将它带来了。娘娘若看得上,便请收下。”
熟料,淑妃冷声道:“秋雁,还给她。”
秋雁走下堂来,将这对镇纸送至童才人面前,笑道:“才人,您收好。咱们娘娘,还不缺这些。”
童才人臊的几乎想挖坑埋了自己,但想及如今处境,强行忍了,说道:“娘娘,嫔妾……”
淑妃柳眉一竖,冷笑道:“你当本宫不知你心里打什么主意?你是看着孙氏倒了台,便想着跑来投奔。你们这些低位嫔妃,全不知上面的难处,一门心思只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童才人被她骂的怔了,她也是头回干这样巴结人的事儿,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秋雁看她呆了,便在一旁轻轻提点:“才人,您想求娘娘疼你,总也得有个表示才好。这等玩物,顶什么用呢?”
童才人悟性甚好,登时明白过来,银牙一咬,当即跪了,赌咒发誓道:“娘娘,嫔妾愿为娘娘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淑妃颇为满意,颔首一笑:“倒也不必说这样的狠话,且起来吧。”
待童才人重新落座,淑妃又道:“本宫倒想听听,你打算怎么为本宫效力?”
童才人心念如电飞转,说道:“娘娘,皇上眼下正宠着那苏若华,当然看不见别人。但皇上宠她,不过是因着以往的情分,但她只要犯了大忌讳,就算皇上再如何念旧,也得惩治。不然,何以正宫闱?那时,娘娘再假意替她求上几句情,皇帝必定感念娘娘娴熟宽仁之德。而苏若华犯禁,必遭皇上厌弃,假以时日,还不愁她失宠么?待她失宠,如此一个小小宫婢,还不任凭娘娘处置?”
淑妃淡淡一笑,拈着茶盅盖子,拨弄着茶水,淡淡说道:“这说的倒且是热闹,不知你有什么对策?”
童才人浅笑说道:“这不是,太妃娘娘的寿诞就在眼前了么。”
淑妃了然,柳眉轻挑,轻吁了口气,说道:“也罢,本宫身子一向不好,懒怠听你们淘气,不要闹出了格才好。本宫在佛前许了心愿,三月之前要抄十卷《清静经》眼下才抄了两卷,便不留你坐了。”
童才人识趣儿,便起身告退了。
待她走后,秋雁替淑妃添了些茶,微笑道:“娘娘,这童才人倒是比那个孙氏可靠些。”
淑妃笑了笑:“是个脑子灵光的,性子也沉稳些,该比孙氏能派的上用场。”
秋雁又道:“真没想到,那苏若华回宫才不过一日罢了,就有人因着她被皇上贬斥。堂堂昭仪,还及不上一个宫女。这女子,真是个祸害。”
淑妃有些不悦,口吻甚是冷淡:“昭仪又如何,乃至于本宫这淑妃又如何?后宫里,最要紧的是恩宠二字。皇上喜欢,那便可以。孙氏性子浮躁,且为人太蠢,惹祸也不算稀奇。”言至此处,她忽而愤懑道:“本宫只是没想到,皇上居然将她安置在了体顺堂!那是什么所在,怎能容一个宫女霸占?!将她放在那儿,是想独宠她一人么?!”
秋雁见她发怒,忙劝慰道:“娘娘保重身子,为着一个卑贱的宫女,不值得生气。这不是,还有童才人么?”话至此处,她想了想,又说道:“也不知这童才人本事如何,弄不好,怕也要遭祸。”
淑妃冷笑道:“遭什么祸,与本宫有何相干?成了,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成,那是她嫉妒苏若华,要与人家为难。本宫,什么也没做。”
秋雁垂眸含笑道:“娘娘高明。”
主仆正闲话,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忽然跑了进来,行礼之后,低声道:“娘娘,养心殿送出消息了。”
淑妃顿时来了精神,坐正了身子,关切问道:“如何?”
那小太监说道:“皇上昨夜,是留宿在了体顺堂。”
淑妃脸色一白,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秋雁满面忧虑的看着她,低声道:“娘娘,不过一夜罢了。”
淑妃没理睬这话,口吻僵硬问道:“皇上封了她什么?”
那小太监摇了摇头,茫然道:“皇上,什么也没封。”
秋雁禁不住说道:“皇上既然这样宠爱她,怎会不给封赏?即便是寻常宫女蒙幸,一个选侍也是该有的。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淑妃眯细了眼眸,半晌忽然道:“替本宫梳妆,待皇上下了朝,去养心殿!”
童才人走出钟粹宫时,只觉一背的冷汗,凉风迎面而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琳琅搀扶着她,低声道:“这淑妃娘娘也未免忒不留情面了,好歹都是嫔妃,她竟如此羞辱主子。皇上以前还赞她温婉端庄,瞧今日这样子,哪里温婉了?”
童才人淡淡说道:“她的温婉是给皇上看的,又是给咱们。谁让我人微言轻,又没有恩宠,可不正是人人可欺?不是她,以前那孙氏不也日日踩在咱们头上?与其让孙氏践踏,还不如是她。”
琳琅又问道:“那才人当真是要去与那个苏若华为难么?”
童才人说道:“我已答应了淑妃,总要立个投名状。”
琳琅不无忧虑道:“然而,她正蒙盛宠,怕是轻易动不得。孙氏位份那样高,还不是败在她手里。就说淑妃娘娘,以往如何蒙皇上喜爱,从昨日到今日,皇上可曾瞧过她一眼?此事,怕是不易做。再说,这苏若华其实也没有得罪谁。”
童才人轻笑了一声,轻轻说道:“她占住了皇上的心,那就是大大得罪了我。”
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痛恨过一个人,皇帝哪怕去宠幸个别的什么人,淑妃、贵妃又或者孙美人,谁都好,她都不会这般嫉恨。
偏偏,是个身份还不如她的宫女。
皇上并不真的喜欢那些女人,她明白,大家都是一样的,例行公事的伺候罢了。
可苏若华却是不同的,她是真的不同的。
嫉妒像疯狂抽枝的藤蔓,扭曲着童才人的心灵。
陆旻下了朝,满面春风的往养心殿而去。
今日朝堂上,一众王宫宗亲、亲贵大臣,眼见如此一个和蔼可亲的君王,各自吓了一跳。
当今圣上登基三载,朝堂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手腕之硬,城府之深,令许多两朝老臣都为之叹服。更遑论,他为君不过短短两年,便将大半权柄自赵太后手中夺回,逼迫赵太后退回内廷,自己亲政掌权。
须知,这位皇帝当初可是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傀儡。
甚而连如今的赵家都有些被小雀儿啄了眼的意味。
然而今日,皇帝竟然一反常态,不止龙颜大悦,甚而还同几个臣子说了几句玩笑。
人人摸不着头脑,都乱猜皇宫里是出了什么喜事,甚而有人打探是不是哪位娘娘有了喜。
西平郡王陆斐冷眼看着这些人捕风捉影,暗暗讥笑了两句。
陆旻今日这般异样,旁人不知,他最清楚。
堂堂帝王,为了个宫女,欢喜到这般地步,想想也是笑话。他是有三宫六院的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从未碰过女人、才娶了新媳妇的毛头小子呢!
然而,想起苏若华,陆斐却又觉得,那也值得。
不知怎么,他心里总有几分不大舒坦。
陆旻回了养心殿,没去东暖阁,倒直奔体顺堂而去。
到了体顺堂,他满拟苏若华会出来迎接,不想却扑了个空。
左转右转,不见苏若华身影,陆旻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李忠看着皇帝的脸色,忙责问道:“若华姑娘呢?让你们好生服侍,人去哪儿啦?”
芳年跪在地下,老实回道:“姑娘起来,用过早膳,说想去景山上走走,带了露珠出去了。”
李忠连连咂舌道:“她如今还是养心殿的宫女,怎能出去乱走呢?你们也没说劝着些!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芳年摇了摇头,愣愣回道:“姑娘说,横竖皇上也没排她的差事,她在养心殿无事可做,索性出去走走,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李忠听了这话,忙看向陆旻。
陆旻淡淡说道:“她既出去了,朕便在这儿等她。李忠,去把今日的折子,都取来。”言罢,大步走到堂上。
李忠满口答应着,趁皇帝不注意,便低声斥责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一个两个,都不知轻重,待我闲了,挨个收拾你们!”嘴上说着,脚下步子去的飞快。
陆旻便在体顺堂里一面批阅奏折,一面等苏若华回来。
然而,等来等去,始终不见那倩影,陆旻心里的火气便一丝儿一丝儿冒出来了。
李忠看出来,低声问道:“皇上,要不奴才派人去找找?不不,奴才亲自去找!”
陆旻斥道:“找什么?她喜欢出去跑,就跑去啊。到头来,还不是要回来,难道她还能跑到天边去?才走开片刻,朕就派人去找,岂不是昭告天下,朕半刻也离不得她?!”
李忠嘴上连连称是,然而看着陆旻那比锅底还黑的脸,又腹诽道:明明想的厉害,嘴硬个什么劲儿啊。
又过了片刻,苏若华仍未回来,倒是守门的宫人进来通传:“禀皇上,淑妃娘娘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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