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轻轻哼了一声, 咬牙低声斥道:“那这是怎么回事?苏若华哪儿找来这些青虾?”
那宫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童才人从旁小声道:“娘娘, 此刻人多眼杂, 不是说话之所。”
淑妃此刻满心燥怒,近段时日, 她费尽辛苦, 委曲求全,铺排此局,便是想要扳倒苏若华。
如今不止目的没能达成, 反倒令苏若华的声望越发高涨, 出尽风头。
一个宫女罢了,竟然骑在她们这些正经嫔妃的脖子上了!
思及此, 她不由看了对面贵妃的席位一眼。
赵贵妃倒是浑然不觉, 兀自吃着一块香酥驼峰,那双妩媚大眼,不住瞟视着上首,一脸不屑的样子。
这个时候, 淑妃倒有些羡慕起贵妃来——这赵软儿徒有一个好的身世,自己什么心都不用操, 轻而易举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莽撞冒失倒也无事, 日日饱食酣眠,横竖有她的好姑母在后面替她擦屁股。
这场寿宴,便在这些波澜之中, 走向了尾声。
眼看宴席将尽,还有些收尾的面子话,陆旻低声向苏若华道:“朕已吩咐人替你留了一匣子御膳,送回体顺堂了。这儿已不必服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若华低低应了一声是,快步自大殿后方离去。
陆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酒意冲昏了理智,竟一再的看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又生恐被陆旻看出端倪,此刻陆旻放她回去,当真是如蒙大赦。
苏若华走出钦安殿,自太液池吹来的凉风,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
风中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花朝节一过,春季的气息便越发浓郁了。
她看着那些杂色花树上绑缚的五色纸花,低低浅笑道:“呵,已是春日了呢。”
春桃亦随在她身侧,笑着说道:“姐姐,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姐姐今日好生出风头,那些王宫宗亲都在夸姐姐呢,说姐姐稳重大方,一点儿也不是传言中的什么祸国妖女。”
苏若华听着,微微一笑:“也就是这么说了。”
淑妃与童才人自以为捏准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知道她必然应下挑衅,又拿食材挤兑她,一昧的想要她的性命。
然而,她们却实在太过小看她了,若无实在把握,她怎会随意出手?
原本,她是不必蹚这趟浑水的,但她不能让陆旻因着自己颜面扫地。
淑妃与童才人心思如此阴毒,改日她定要在陆旻跟前提一提。她苏若华,从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人。
心里胡乱想着这些没要紧的事,她只想逼迫自己赶快忘了陆斐的荒唐行径。
顺着青石子路走了片刻,身后却有人忽然道了一声:“若华小妹。”
苏若华微微一震,不知多少年没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她转身,看着眼前的伟岸男子,面色微沉,欠身行礼,说道:“张大人,您这样的称呼,奴才可万万承受不起。”
这人生的高大,面目英俊,眼角有些细微的纹路,然因着这岁月打磨,倒显出了一份青年男子所没有的沉稳与韵味,他注视着苏若华,眼中有些复杂的思绪。
苏若华看着他身上的正三品朝服,不由自主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退后一步,朗声道:“张大人如今官运亨通,家中那位贤妻想必内助颇多。”
那人神色有些窘迫,禁不住道了一句:“若华小妹,为兄……”
苏若华说道:“张大人,尊卑有别,您这样称呼,不怕折了您自己的身份么?”口吻虽是淡淡,却已隐有声色俱厉之感。
春桃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态度,不由有些好奇,不知眼前此人是谁,同苏若华又有什么瓜葛。
那人又道:“若华小妹,你定要这般与我说话么?”
苏若华冷冷一笑:“大人这话差了,您有吩咐,尽管说就是了。这一声小妹,奴才担不起。”
那人只得说道:“若华,我……你进宫这么些年了,总也见不到面。今日见面,我只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话出口,他自家也觉尴尬,解嘲道:“看你今日这番情形,该是很好的。”
苏若华只觉他这番话可笑至极,她进宫多少年了,直至今日才来问她好不好,不嫌太迟了么?
她清了清喉咙,并不看那人,朗声道:“张大人,你倘或无事,奴才还要赶着回养心殿去收拾,预备接驾,就不陪您在这儿废话了。”言罢,她掉转身躯,快步离去。
春桃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郁郁,立在原地,看着苏若华的身影,似有无数话说。她心中好奇,又不敢随意发问,提歩追苏若华去了。
见过此人,触动了苏若华心中的旧事。
她心中窝着一股气恼,足下生风,越走越快。
春桃几乎就要追不上,气咻咻道:“若华姐姐,你慢些,我就要跟不上了。”
苏若华闻声方才回神,停下步子,回身向她勉强一笑:“对不住,我心里有事,走的快了。”
春桃走上前来,问道:“姐姐,这人是谁啊?我看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苏若华说了一句:“他是平东侯世子,张良栋。如今,于督察院任左副都御史,官居三品。”便不言语了。
春桃恍然道:“就是那个早年间冲撞了先帝,险些被削爵的平东侯张响的独子么?”
苏若华微微颔首道:“不错,就是他了。”
春桃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他,听闻老侯爷犯了当年的事后,便托病不出了,将族中大小事由交付给世子打理。今日宫宴,也是他来了。”说着,又问道:“姐姐难道同他相识?他怎会追着姐姐搭话呢?”
苏若华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家祖上与平东侯算是世交,彼此有些往来。”
春桃这方了然,她知晓苏若华曾经也是出身显赫,后来家中遭难,方流落至此,今日这情形怕是里面有些故事,怕再触及苏若华的伤心事,便闭口再不提起。
苏若华垂首默然,向养心殿缓步走去。
这张良栋与她苏家并非仅仅只是世交,更是她大姐苏若云当年订下的东床快婿!
张家之前因着春桃口中的那件祸事,几乎要一蹶不振,全仗苏父在朝中斡旋,又在先帝面前求情,这方保住了张家。但也因此,张家元气大伤。那时候,苏若华同张良栋两相情悦,张良栋有意求娶苏若云。苏氏族中长辈,都说这门亲事不算般配。苏若云是苏家大小姐,张良栋虽是平东侯世子,但其家世已然江河日下,又在先帝跟前记了一笔,焉知日后如何。
然而,苏若云那时同张良栋好的如胶似漆,在苏父跟前苦苦哀求,铁了心要嫁他。张良栋亦上门恳求了许久。苏父心疼女儿,本性又不是个势力之人,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苏家遭了大难,一大家子人顷刻间就风流云散。
苏若云发配蒙古,她与张良栋这门亲事也就此作罢。
本来,苏若云被发配,张良栋另娶也是情理之中,苏若华并不怨他。只是,苏若云离京尚不足三月,张良栋便迎娶了靖国公谭家的小女儿为妻。这谭氏听闻性情泼悍异常,且放浪形骸,京中曾传闻其未嫁便与人有私,甚而还珠胎暗结。谭家为盖了这桩子事费了不少功夫,然而这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种丑事!
张良栋急不可待的求娶此女,自然是为了谭家的权势,且为了摆脱苏家可能的拖累。
苏若华只为自己大姐感到可悲可笑,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这段情缘又算什么?
她初入宫那会儿,十分想念家人,日夜悬心,曾找到渠道,托人给张良栋带了口讯,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拂家人一二。然而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张家叫她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高低尊卑有别,叫她别再来纠缠。
自那之后,苏若华再也不曾找过张家,也从未与人提起,她与张家的这段渊源。
既如此,张良栋今日又来纠缠什么?居然还有脸面,提起旧日的称呼!
当初,他和大姐交好时,曾随着大姐一道称呼她“若华小妹”。
然而今日听来,苏若华只觉得阵阵恶心!
苏若华心念微转,顿时明白过来,莫不是张良栋看她如今进幸了皇帝,成了皇帝爱宠,怕她在皇帝跟前吹枕头风,甚而还有些别的念头,所以特特来巴结一二?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他把她苏若华当什么?!
苏若华几乎是噙着这抹冷笑,进的体顺堂。
露珠与芳年都在堂上等候,见她回来,都忙说“姑娘劳累了一日,必然辛苦了。”忙替她更换家常衣裳,打水与她梳洗。
芳年端上来一盏金骏眉,微笑道:“适才皇上打发人送来一匣御膳,说是姑娘今日还没吃什么,今日宫宴,宴席上的御菜,也让姑娘尝尝。”
露珠喜滋滋道:“方才李公公送了那五十两黄金、二百两纹银还有那斛东珠过来,奴才已经造册收进库里了。奴才都听说了,姑娘今日在宫宴上风采夺人,大大露脸,所以才得了这好些赏赐。可笑那童才人还费劲吧啦的献什么舞,皇上不喜欢,一切都是白费!”
春桃插口道:“你们是没看见,今儿的情形多么凶险,那些人又多么可恶。姐姐若不做那道菜,可就成了她们嘴里以色媚主,狐媚君王的妖女了!”说着,却又得意洋洋道:“好在姐姐精明能干,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今淑妃与童才人,怕是有苦说不出呢。”
芳年与露珠没跟去伺候,只听了一言半句的,便拉着春桃追问宴上的情形。
苏若华听着三个丫头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心里倒有几分烦乱,只觉着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令她身心俱疲。
她也不去理会那三个丫头,任她们谈论嬉笑,起身看大堂桌上果然放着一方红木雕漆牡丹纹食盒。
这牡丹纹,宫中素来是正宫皇后又或是高位的嫔妃娘娘所用,无论怎样,也不该送到她这个小宫女的屋中。
自然,如今的她,有着皇帝的厚爱,周遭的人也默认着不能同她论这些规矩了。类似的物件儿,造办处流水也似的往她这儿孝敬。
苏若华揭开食盒,只见里面横四竖四一共十六个棂格,盛放着今日宫宴上所见的各色菜肴。
宫宴上的御菜,自然都是珍馐美馔,烹饪精致,除了那些锦衣玉食的主子们整日嚷嚷着吃腻了,于宫人而言,还是馋的紧的。
然而此刻的苏若华,却没有什么胃口,便招呼那三个丫头道:“我不想吃,你们都来尝尝吧。”
这三个丫头欢呼了一声,忙忙取了筷子,围桌而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露珠嘴快,说道:“说来说去,都怪皇上还不给姑娘位份。倘或姑娘如今已是个小主子了,谁还敢这样为难姑娘呢?”
苏若华听着,只笑了一下——这便是寻常人的心思了,即便她如今被封了位份,又能如何呢?她仍然只是一个徒有皇帝宠爱,其余一无所有的女人。看看今日堂上,赵家与钱家的势力,几乎半个朝堂都是他们的。淑妃与贵妃固然不得皇帝喜爱,但有母族撑腰,她们在宫廷之中,便什么也不怕。
她说道:“皇帝的心意,岂是你们能揣测的。这种话,以后不许说。我听见了,必定要罚的。今儿宫宴,我从旁看着,皇上未必吃得尽兴。待会儿,你们出去采摘些时新花卉回来,晚上我做些应节的鲜花糕点,再做几样小菜,与皇上佐酒。”
露珠吐了吐舌头,连忙答应了一声。
午后,苏若华只觉得神思倦乏,便在屋中睡下了。
露珠与芳年依着她的吩咐,采摘了许多鲜花回来。
待苏若华醒来,竟已是日西时分,她急忙起身下厨收拾,然而问身边人,皇帝竟然没有回来。宫宴散了,陆旻留了几个外臣,在乾清宫说话。
她只当陆旻商议国事,未做他想。
待她料理停当,吩咐春桃将饭菜端到体顺堂去,却见露珠自外头匆匆跑来,说道:“姑娘,皇上在乾清宫发了火,把今日宫宴上闹事的那几个臣子痛斥了一番!”
苏若华微微一怔,问道:“可知道都有谁么?”
露珠连连点头,将名字说了一遍。
苏若华听着,果然是今日殿上闹得最凶的那几人,既有赵氏族人,亦有钱氏的子弟,其中就有那个赵峰。
她默然了片刻,又问道:“皇上动了怒,可有处置他们?”
露珠摇头道:“这倒没听说,承乾宫的公公说,皇上把这些人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并没说处置。”
苏若华的心,便越发往下沉了。
露珠又笑道:“还有一桩喜事,告诉姑娘高兴高兴。童才人被贬了!”
苏若华疑惑道:“她今日才在寿宴上讨了太妃的欢心,皇上这就贬了她?”
露珠说道:“皇上说,她既醉心歌舞,就叫她搬到畅音阁那边的乐寿堂住去了,说那地方清静宽敞,叫她好好的唱,好好的跳。演练好了,待端午节的时候,再在宫宴上跳给太妃娘娘看。”说着,便掩口笑了几声,又道:“这童才人以为自己出了风头,谁知道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呢,就被皇上撵到那儿去了。”
苏若华听着,也觉可笑的很,心道这倒像是陆旻干的事,贬人都带着一股子淘气的损劲儿。
芳年说道:“哟,乐寿堂啊,那地方可偏僻的很。先帝在时,嫔妃众多,还有几分热闹,如今那地儿都要闹鬼了。”
露珠说道:“可不是嘛,谁叫她要触霉头,明知皇上看重若华姑娘,还要当众找麻烦,活该!”
苏若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而不言,心里不断琢磨着今日的事。
这日直到掌灯时分,陆旻方才过来。
苏若华在廊上接驾,陆旻大步上前,一把挽起她来,莞尔道:“傍晚风大,你也不怕吹病了。往后,可不许站在廊上等朕了。”
苏若华含笑应了一声,随皇帝一道进了屋。
陆旻踏进体顺堂,叫芳年伺候着脱了外袍,由露珠服侍着洗了手,便嚷嚷起来:“快些传膳,朕饿坏了!”
苏若华一面扶他坐下,一面吩咐春桃上菜,含笑说道:“午间宫宴那么多山珍海味,皇上没吃饱么?这会儿倒像害了馋痨似的。”
陆旻在她腰上掐了一下,笑斥道:“这话,也就你敢说了!”说着,又连声道:“快,叫朕瞧瞧你又准备什么好吃的了。那些御菜,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朕实在没胃口。”
春桃含笑将菜一一端了上来,陆旻瞧了一眼,满桌七盘八碗,其中有一碟鲜花糕,一碗鱼虾蕨笋兜,一碗玉带羹,春日风味浓郁,其余倒都是御膳之中的例菜。
他执筷笑道:“好,朕就知道,今日佳节,你必有私房菜等着朕。”
苏若华看他神色极佳,兴致甚好,丝毫没有动怒之后的迹象,不由也微微一笑:“皇上高兴,明儿一早,我再做酥琼叶与皇上吃。”
酥琼叶其名雅致,实则就是隔夜的蒸饼,切成薄片,涂以蜂蜜,火烤至焦脆,食之甘甜香脆,算是一道极好的小食。
陆旻果然越发高兴,连声道:“好,说定了。”
用过晚膳,苏若华陪着陆旻看书说话,做些针线,然而她却心不在焉,陆旻问她三句,答不上来一句。
陆旻便只当她累了,未做他想。
到了入寝时分,两人在床上躺下,春桃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陆旻翻了个身,毛手毛脚起来。
苏若华却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七郎,今儿我实在累得很,就饶了我吧。”
陆旻看着她的眼眸,直至苏若华心虚起来,他却忽然一笑:“成,今夜暂且放过你。”言罢,就放了手,在枕边躺下。
苏若华便侧了身,背对着他,望着面前的雪白墙壁微微出神。
陆旻却凑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她搂在了怀中,咬着她的耳朵,沉声道:“睡吧。”
苏若华靠着他宽阔的胸膛,闻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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