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苏若华忽然醒转过来。
她今日睡的极不踏实,满心都是白日里的事情, 乱如麻团。
一时是淑妃与童才人的挤兑;一时是陆斐那些狷狂荒诞的言行。
然而, 最令她忧虑的,却是……
她翻了个身, 看着身侧熟睡的男人。
陆旻双眸紧闭, 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水色的薄唇浅浅上勾,似是做着什么好梦。
男人呼吸沉稳悠长, 该是睡的极甜熟。
苏若华撑起了身子, 静静看着陆旻。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睡熟之后, 仔细端详他了。
她很喜欢如此作为, 夜深人静,无人打搅,一床帷帐之中,只有他们彼此。也只有这个时候, 她会以为,陆旻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睡熟了的陆旻, 也卸去了那些属于帝王的深沉心机、摆布人心的手段,只是一个清隽俊美的男子罢了。
但今夜, 苏若华却再无往日平和的心境了。经历白日里的事情,她似乎从未认识过他。
这话说来,也许有些矫情, 她享着独宠,可谓是拥有天下最尊贵、最好的男人,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苏若华只觉得有些无味,睡意全消,悄悄起身,小心着没有惊动陆旻,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她只穿着月白色寝衣,踏着绣花鞋,小心开了门,走到廊下。
外头,一月如钩,夜色如水,白色的月光如霜一般洒了满地,映照着体顺堂外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皇城之中的夜,就是不容许出现一丝声响的静谧。
苏若华走到廊下,竟在台阶上坐了,看着天上的月出神。
每当这样的夜晚,她便十分的思念远在蒙古的家人。瑙木贡叛乱,她虽托了霍长庚,但到底还是担心。说来,她对霍长庚也没有什么人情,或许不过是随口应承,转瞬就忘了呢?
春桃蹑手蹑脚的走来,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地下太凉,仔细生病。”
苏若华浅浅一笑,眼眸微阖,低声道:“之前没得幸的时候,什么地方不坐、不跪?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春桃听她如此说,也不坚持,只不无忧虑的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若华将头轻轻搁于膝上,淡淡说道:“有……也可以说没有吧。你不必理会我,我只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春桃便没有言语,只静静的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风吹的柔软身躯也渐渐冷了起来,苏若华正想回去,却忽觉一道温暖的怀抱环了上来。
男人未带着几分困意的暗哑嗓音自耳边响起:“睡不着么?”
苏若华忙回首看去,果然是陆旻。
陆旻满眼瞧着她,眸中竟有几许惊艳的神色,而春桃早已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苏若华垂眸微笑:“我把七郎吵醒了?”
陆旻与她并肩而坐,将她环在了怀中,莞尔道:“你一起来,朕就有所察觉,只是醒不过来。你不在身边,朕哪里睡的安稳。”
苏若华浅笑道:“那倒是我错了。”笑着,又叮嘱道:“地下太阴凉,七郎是万金之躯,别学我一样。”
陆旻笑道:“难道朕一个大男人,竟还比你柔弱么?”笑了两声,便看向天上的月,说道:“这么好的月色,你怎么不叫朕一起来看。”
苏若华没有言语,半日才低低吟了一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陆旻剑眉微扬,低声道:“朕晓得你思念家人,但眼下……有朕陪你,不好么?”
苏若华垂首一笑:“自然是好的。”
陆旻望着她,淡淡说道:“说吧,你到底怎么了?朕从白日就察觉了,你不对劲。”
她才起来,他就微有觉察,可又过了片刻,方才醒过来。
他披衣出门,便能见她独自坐于月下,长发垂散,月白色的寝衣隐隐有着光泽,柔媚如一汪春水,以至于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洛神来到了月下。
她有心事,他知道,从傍晚他回到体顺堂,便发觉她不对劲。
但陆旻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想到这里,他却微微有些气恼,如今他已是皇帝,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苏若华一时没有言语,陆旻臂上发力,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道:“朕是你的男人,你有什么为难事,不能告诉朕?哪怕是你的家人,只要你开口求朕,朕也会为你提前想些法子。”言语着,他将头埋在她胸前,深嗅着她身上清甜的体香,低声自语道:“不过是求自己的男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若华将手安放于陆旻肩头,任凭他在自己的怀中乱拱,在觉察到他举止越发暧昧,说道:“皇上,今日之事,是你有意所为么?”
陆旻顿时停了下来,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眸,目光之中满是沉静,他淡淡说道:“你指哪一件?”
苏若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所有。皇上是知晓那些人会拿我来生事,所以皇上才会要我跟着出席今日的宫宴,引钱氏与赵氏争斗,激化他们的矛盾。此外,更令他们落下一个嚷闹天家宴席,不敬皇帝的罪名。皇上斥责,却并不严惩,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是谓彰显对于两族的厚恩。”话到此处,她的嗓音竟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陆旻握着她的纤腰,微笑道:“继续说。”
苏若华便又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皇上是先令他们落下一桩大罪,转眼却又算赦免了他们,对于天下人而言,皇上已算仁至义尽。待将来,这两族再有冒犯之处,那便是他们深受皇恩,却不思答报,忤逆犯上,铲除他们便是顺理成章。到那时,皇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群臣乃至百姓,都会动了义愤。皇上是要这两族,落个身败名裂,人人唾骂,乃至于遗臭青史的下场。”
陆旻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他说道:“那么,倘或他们就此收敛呢?朕的谋划,岂不落空?”
苏若华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纤细且渺小,她缓缓摇头道:“不会,钱氏与赵氏走至今日,声势如日中天,观今日这两族人的言行,他们早已不知敬畏为何物。嚷闹皇家宴席,族中竟无一人出来制止。皇上也是料定了如此,才会谋划今日之局。”说着,她抿了抿唇,停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皇上斥责他们,却又不治罪,就是要他们以为,皇上生性懦弱,其实不敢将他们如何。这两族人过了今日,势必越发嚣张跋扈,越发不将皇上放在眼中。那么,罪状也就越发多了。皇上,您这是捧杀。”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忽而懒散一笑:“若华,你当真是聪明。其实,糊里糊涂不好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朕最喜欢的女人,是朕心尖儿上的人。你何必想这么多?”
苏若华微微有些难受,深吸了口气,轻轻说道:“只可惜,我从来学不会糊涂。”
陆旻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渐渐黯然下去,满是郁结失望,甚而从自己身上挪开,再不看自己一眼。他只觉得胸口一闷,钝痛起来,忽的用力将她扯到身前,双臂环笼,让她彻底跌入自己的怀中,两人身躯紧密贴合,再无一丝缝隙。
陆旻抬手,穿过她的万千情丝,扣着她的后脑,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低声道:“你不高兴了么?生朕的气了?”
苏若华躲无可躲,只得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里,愠怒、寂寞、热切诸般情绪复杂交错,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恐慌。
苏若华不由抬手,指尖轻轻的抚过他的眉眼鼻唇,她禁不住道:“我生气,又能怎样呢?”
被卷入前朝的斗争,不是她想要的。因着自家那场灾祸,她对这些肮脏的朝廷争斗深恶痛绝,只想远离。
陆旻今日没问她的意思,就把她卷了进去,结结实实的利用了她一把。
她确实生气,但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陆旻的城府与手腕,实在令她胆寒,虽则往日她多少也算领教过,但今日这件事……饶是亲爱如她,依然只是帝王眼中的棋子么?
还有一件更加伤人的事,她没有说出口。
陆旻之所以带着她,亦是要所有人瞧瞧,他这个皇帝,并非是被声色犬马所惑的昏君,喜爱的女人也是端庄质朴一流。更甚至于,皇帝是如何窘迫,后宫嫔妃为赵钱所把持,淑妃也好,贵妃也罢,皆非皇帝所爱,却也能身居高位。而皇帝钟爱的女子,只能屈居于宫女,甚至还要被人恶意中伤,造谣为祸国妖女。
至于童才人的献艺,这当是不在陆旻的预料之中,却意外的推波助澜。
想通了这些桩桩件件,苏若华只觉得心中难过。她早已想过,自己深爱的男人,必不会如世间寻常夫婿那般了,但事到临头,却依然令她感到酸涩。
然而,看见陆旻眼中那些孤寂恐慌时,她却有些动摇了,他真的会在意她所想么?
陆旻用力搂着她,几乎把她弄疼,似乎唯恐她会像烟雾一样就此消失不见,他低声喃喃道:“倘或你讨厌这样,那朕……朕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纵然有雄心抱负,但倘或就此会失去她,那是他万万不能承受的。
尽管,他从心底里的希望,她能帮他。
陆旻没有听到苏若华的回音,越发将头埋进她柔软胸口,近似于恳求道:“若华,你别生气,也别不理朕……在这皇宫之中,朕只有你一人了。”
所谓人间至尊,也是孤高凄清之地,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知心之人。
苏若华听着怀中闷闷的男人低语,心还是软了下来,她不由轻轻问道:“七郎……我对七郎,有用吗?”
陆旻连连颔首,低语道:“有……若华,如你肯帮朕,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苏若华轻轻闭上了眼眸,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道:“那好,我会帮着七郎。但七郎以后要我做什么,不能再欺瞒我。”
陆旻欣喜若狂,抬首便吻上了她的唇,激烈热切的向她索讨着。
苏若华轻轻环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良久,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陆旻凝视着她染着水色的樱唇,莞尔笑道:“若华,如此良夜,给朕唱支曲儿吧。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苏若华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红,轻声说道:“夜深人静了,我这样在院子里唱曲,怕是不合规矩。”说着,忽又笑道:“白日里,童才人对着皇上唱的那般含情脉脉,皇上没听够么?”
陆旻握着她的手,毫不在意道:“无妨,这是朕要你唱的。就以这月色,你唱一支吧,朕想听。其他女人那矫揉造作的嗓门,朕听得不耐烦。”
苏若华垂眸,浅浅一笑,抬首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心念微转,便低声唱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李白的《秋风词》,如今正当春季,其实是不相宜的。
然而,自古吟月,大半是秋,再则这首词恰好正迎合她此刻的心境。
她唱到一遍,便气息不稳,不由停了歌声,说道:“七郎,你这样闹……我唱不下去了……”
陆旻啄吻着她细白的脖颈,温热粗糙的双手亦早已不安分起来,他含糊说道:“你唱,朕听着呢……”
苏若华无可奈何,抓着他肩上的衣料,几乎是颤抖着唱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嗯……”
待她唱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时,陆旻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进了体顺堂内。
罗帷之中,陆旻紧紧拥着她,咬着牙,粗声粗气道:“若华……快些给朕一个孩子……朕需要这个孩子……朕会立他做储君……再立你为后……”
苏若华只觉着自己仿佛陷入海潮之中,一时被掀起,一时又沉沉落下,身子早已不再听自己这个主人的使唤。
直至她沉睡过去,耳畔依然是陆旻的低语。
童才人坐在乐寿堂侧间内,看着屋中陈旧的家什,容色木然。她的心境,也如眼前这些家什一般,朽败不堪。
宫女琳琅捧着茶盘进来,没好气道:“这些混账东西,眼见主子失了势,就送这样隔年陈的茶叶来搪塞!”
童才人冷漠说道:“宫里从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琳琅兀自不平道:“这是什么世道!主子好心好意精心排练歌舞,与太妃娘娘祝寿。如今倒好了,得了太妃娘娘的欢喜,皇上倒把主子迁居到这儿来了!瞧这地方偏僻的,平日里见不到半个人影!皇上竟还说什么,此地清静,正好主子演练歌舞,日后再有宴席,主子再跳给大伙看。这是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童才人木木说道:“也是我自取其辱,以声色取悦于人,也不怪人以歌女舞姬来辱没于我。”话到此处,她举起手腕,看着腕子上那串黄玛瑙手钏。
她还记得,太妃跟她说起这手钏的来历,她也当是鸿运高照的吉祥兆头,心花怒放。
得到这串手钏时,嫔妃们嫉妒的目光,太妃赞许的言语,都让她飘飘然。
她却忘了,取悦太妃并不是关键,端看皇帝如何看待她这场歌舞。
迁居乐寿堂,将她视作南府舞姬一般轻贱,这便是皇帝的态度了。
她也猜到了,皇帝必定是因着宴席上自己挤兑苏若华一事,要为苏若华出气,方才如此待她。
童才人嘴角浮起了一抹凄怆的笑意,她从腕子上抹下手钏,朝着墙板掷了过去。
手钏上的金丝不甚牢靠,玛瑙珠子顿时散了一地。
琳琅忙跪地去捡,一脸焦急道:“主子,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着这手钏出气啊。这手钏可是太妃娘娘赏的,这要传扬开去,只怕要给主子惹祸。再说,这手钏是太妃娘娘进幸于先帝时得的赏赐,如今太妃娘娘赐给主子,可是个极好的兆头。主子别灰心,慢慢图谋日后。”
童才人冷冷笑道:“什么好兆头,我已惹了皇上厌恶,还能有什么日后么?”
琳琅正欲说些什么,另一个小宫女红果从内侍省回来,满脸的委屈,进了门便说道:“主子,您不知道,外头人如今说话有多难听。”
琳琅一听此言,顿时大急,朝她频频使眼色,她偏生如没看见一般。
童才人淡淡问道:“外头人说什么?”
红果撇嘴道:“奴才去内侍省领月俸,回来路上就听见许多人都在议论,说主子您意图以声色取悦皇上,却被皇上识穿,厌了主子,所以才把主子迁居到这见不着人的地方来。那些人还说,还说……”话到此处,她惊觉底下的话有些不敬,再说不下去了。
童才人绞着帕子,连十指都见了青白,脸上倒还是漠然问道:“还说什么?”
红果心一横,索性全倒了出来:“还说,主子狐媚。倒是那个苏若华,言行举止颇为端庄稳重,难怪得皇上的喜欢。奴才回来前,李公公到内侍省传了旨意,皇上赏赐了一架紫檀木蜀锦春日桃花屏风到体顺堂,叫他们紧赶着置办呢。”
话音落,童才人一抬手,将炕几上的白瓷茶碗扫落在地。
茶碗跌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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