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着玄色衣衫,乌青的裤子,皆是粗布所制,是时下京城市井百姓最常见的穿着。
他身量极高,肩膀宽阔,一双臂膀肌肉偾张,将布料撑的蓬起,显得孔武有力。
这人就立在茶棚前,冷峻的脸上,一无神情,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盯着站在门内的苏若华。
苏若华微笑道:“霍大人,可有事?”
那霍姓之人说道:“昨夜子时,有人夜探甜水庵,已被在下撵走。”
苏若华一怔,便问道:“大人可知来者何人?”
那人不语,静静的看着她。
苏若华明白过来,望他一笑,又欠身行礼:“多谢霍大人示警。篮子里,是太妃娘娘的一点心意,大人辛苦了。”言罢,她回身向里行去。
那人瞧着她身影远去,冷不防又出声道:“苏姑娘!”
苏若华有些愕然,回首看他。
那人微一踟蹰,说道:“诸事小心。”
苏若华闻言,含笑点头,迈步走开。
那人立在原地,看着她背影远去,方才提起那只篮子。
揭开篮子上盖着的蓝底儿碎花布,底下有一包点心,一瓶刀创药,另有一只牛皮口袋。
他浓眉一挑,拿起那只口袋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这口袋倒是简单质朴,只是牛皮熟了之后以粗麻线缝制而成,朴素到了竟不像出自一个姑娘之手。
他扯了扯口袋,只觉甚是结实,颇合心意,眸光便不由暖了几分,恰如冰雪初融。
恰好自己的暗器囊坏了,正可替换。
他将篮子放回茶棚内,又看了一眼甜水庵内,那道倩影早已不见。
他面上现出了几分复杂神色,这苏若华不是个简单人物。
皇帝派他前来暗中保护太妃,蛰伏于这茶棚之中,扮成个市井杂役。这件事,除了皇帝与其心腹几人外,无人得知,更无消息走漏。他在此地一连住了三个月,甜水庵众人也无所察觉。
直至一日,苏若华忽然来到他面前,向他笑说:“霍大人,太妃娘娘体恤你守卫辛苦,命奴才送些吃食过来。”
因无上方的旨意,他并不曾理会她,但她却坚持每隔五日便来送一次东西,有时是精细点心,有时是零碎用品,皆是实用之物,并无花哨的东西。
他是不知如此举动,是太妃的指使,还是苏若华自作主张,但看这份用心,却不似一个上位者的手笔。
宫里人曾私下传言,恭懿太妃能一路平安走来,苏若华功不可没。
她忠心护主,一心为太妃谋划,所以来拉拢自己,这也是情理之中,然而这份心思却是极细致周到又十分灵活巧妙。
太妃如今势微,虽说眼下仰赖宫中,衣食无缺,但到底也是捉襟见肘,当初她离宫之时,除却日常用品及几套四季衣裳,赵太后竟不准她多带一分财物。太妃手里无钱,想要打点拉拢,也必定有心无力。这若换做旁的侍从,主子既不能,那奴才更不能,乐得什么也不做,或者敷衍塞责。
然而她却并未如此,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且观察入微,极擅揣摩人心,打量自己是个武人,送来的便皆是吃用之物,比如今日这牛皮口袋——不花哨、不华贵,却极贴合心意。
打从她看穿自己身份,自己极少理会她,她倒是风雨无阻,每隔五日必定前来。旁的不说,单单这份韧性毅力,那就很令他这个大男人佩服了。
但只一件事,她是否还记得他?
苏若华缓步朝着怡兰苑行去,心头微微有些沉甸甸的。
她知道,那人说的夜探绝非这般简单,必定是宫里有人想对太妃娘娘下手了。
会是太后么?
苏若华略一琢磨,便摇头否定。
赵太后如若真想对太妃动手,便不会等到今日,早在当初便会随意罗织个理由除掉太妃。即便是因顾忌皇帝,来了这甜水庵,也大可知会庵主一声,不动声色便能行事。如何会派个刺客,前来刺杀?这般躲躲藏藏,又大费周章,实在不似赵太后的行事风格。
若说是旁人,太妃早已离宫,朝中又无势力,谁会容不下一个先帝的女人?
苏若华想不透彻,便暂且放下,一路走回怡兰苑。
今日上午是不必她当差的,寄居甜水庵,太妃平日也无甚要紧事。她进了怡兰苑,便回了住处。才踏进门内,就见春桃坐在炕沿儿上低头做活计。
苏若华走过去瞧了一眼,见春桃攥着一把的石青线、鼠线、金珠子线,原来是在打络子。
她笑了笑,说道:“今儿倒是有功夫,做起这个来了。”
春桃听见声音,抬头冲她一笑,将手里一半的络子丢下,快步走到橱柜边取出一盘马蹄糕,端到苏若华面前,说道:“姐姐,却才主持过来,送来几盘点心,娘娘便赏一盘。我惦记着姐姐早饭时没吃多少东西,怕姐姐饿了,藏起来的。”说着,又抿嘴一笑:“容桂不知道。”
苏若华并无几分胃口,但看她申请殷切,还是拈了一块,微笑道:“你总这个样子,容桂背地里又要埋怨了。”
春桃嗔道:“她埋怨什么?!咱们都知道,虽说是随着太娘娘住在这儿,若不是有若华姐姐调度,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她自打来了太妃娘娘手下,倒都做过些什么事,一天天沮丧着个脸,好似人人都亏欠了她似的。背着人,便抱怨什么时运不济,本是进宫的,倒来了尼姑庵。她也不把镜子照照,这要不是赶上这档子事,她也配到娘娘跟前伺候?!换做是宫里,这般挑三拣四多嘴多舌,我早把她送到浣衣局去了!”
苏若华浅笑道:“就数你厉害,动不动就要把这个送浣衣局,那个撵出去。待人都被你撵干净了,剩谁给娘娘端茶倒水去?”
春桃嘻嘻一笑,跑到廊下提了水壶进来,泡了茶,拉着苏若华坐下说话。
苏若华问道:“你我都在这里,就容桂一个在娘娘跟前伺候?”
春桃一面替她倒了杯茶,一面就摇头说道:“娘娘和主持说话,又说想下两盘棋,不愿人在一旁碍事,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我想着多打几条络子换钱,就在屋里没出去。容桂想是找小尼姑们说话去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顺手拿起春桃丢在桌上的络子瞧了瞧,倒是宫里流行的样式,配色也很是不俗,遂说道:“倒是苦了你,还得靠这法子换些零用。”
宫女们都极擅打络子,做绣品,尤其是这送到主子身边伺候的,都是经姑姑们仔细教导过的,算是个傍身的本事,也备着主子们的不时之需。
因着宫中花样新鲜,宫女们的手艺又十分精道,竟是外头所不能比的,故而宫中出来的绣品络子在民间十分稀罕,能卖个好价钱。常有宫人做了绣品,托太监送到宫外去换些零钱使用。
然而,娘娘们身侧的大宫女,却是向来少干这样的事。主子们的赏赐,其他宫女太监们的巴结,令她们从来不缺银钱使用。
只是,恭懿太妃眼下这尴尬处境,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庇佑底下的人。
春桃却抿嘴一笑,模样甚是俏皮,她说道:“这有什么?咱们都是娘娘的奴才,自然是跟着娘娘同甘共苦的。再说了,在这儿住着,倒是比宫里清净,各样用度虽少些,却也没了那许多是非。我倒还感激姐姐教了我这么一门本事,又找了这条来钱的路子。这两三年下来,我也存了些银子,不独自己用够了,也接济了家里。待将来出了宫,我也能自个儿过活,不必受他们的摆布。”
春桃入宫,是庆和元年朝廷采选宫人时,由民间遴选入宫的。
本朝规制,凡民间有女在十二至十四岁者,皆需候选,待朝廷采选之后,方可婚配。后规制渐松,亦可捐银买赎。
春桃十三那年正逢新帝登基,朝廷大选,她家中本不宽裕,兄长又才娶妻,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那笔银子,更巴望着她入宫能谋个前程,也好提携着一家子平步青云,便将她送进了宫。
“我走前那天,我哥哥送我,亲口对我说,不指望你能当上嫔妃,但进宫能多见见世面,侥幸被哪位贵人看中,就是收你当个妾侍偏房,也好过嫁个穷小子,也算一家人沾了你的光。”
说到此处,春桃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极轻蔑不屑的笑意,她说道:“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呢,给人当妾做小,一辈子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什么意思!再说了,我也拉不下来那个脸。在这儿好,既清净,又堵住了他们的嘴。”
苏若华瞧着她说的起劲儿,眼里亮晶晶的,不由笑道:“瞧你这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明儿你就能出宫了似的。说话这样没忌讳,若是在宫里,可又要挨罚了。”
春桃倒来了兴致,越发说道:“难道不是么?我入宫时日虽短,却也算看的明白了。其实有什么意思,比如咱们娘娘这般,也算是一辈子锦衣玉食过来了,还是抚养过当今皇上的,如今又怎样?娘娘心里果然就快活么?更不要提什么给权贵们做妾做小了,那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倒宁可自己张罗些什么,自己养活自己,什么婆婆丈夫正房的脸色,一概不看!”
苏若华微微有些出神,半晌才点头道:“是啊,如你所说,果然是自在快活的。”
春桃悄悄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道:“若华姐姐,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你和我们必是不同的。”
苏若华一怔,面无神情的望着她,默然不语。
只听春桃又说道:“皇上待你,是当真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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