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只觉得心头如被虫蚁啃噬,她自马蹄糕上捏了一角下来,放在掌心揉捏着,香甜的气味儿瞬间散开。
她轻轻问道:“你怎会如此以为?”
春桃低头打着络子,嘴里说道:“皇上登基三载了,后宫只那么寥寥几人,膝下又一直无子。人人都说淑妃娘娘最得宠爱,然而这两年多的功夫,她却一无所出。我总觉的,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再说咱们皇上,这两三年来,虽少来甜水庵,却不时打发人来探望,送来的那些东西,吃的用的,总有那么几样是给年轻姑娘的。”
苏若华听至此处,插口说道:“便是如此,咱们在此处服侍太妃娘娘,皇上有所体恤,也是情理之中,何以见得就是对我格外看待?”
春桃微叹了口气:“若华姐姐,不是我排揎,你看别人的事从来看的分明,到自己身上就犯起糊涂。这每次皇上打发人送来的东西,不都是你喜欢的?再则说来,也只有你服侍了皇上那么些年,我和容桂哪有那么大的脸面。”
苏若华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春桃的话让她并无一丝的喜悦之情。
被皇帝另眼相看,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无上的荣宠,然而之于苏若华,却是五味杂陈。
先是林才人,而后是恭懿太妃,先帝待谁不过都只是一阵子罢了,好时当做掌中珠宝捧在心坎上,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视作平常人一个了,等有了新宠那便更什么也不是。
林才人还替先帝生养了七皇子,却到头来,她过世时,先帝连来瞧都没有过来瞧上一眼。
按嫔位份,葬入妃陵,便是林才人身后那唯一一点的哀荣了。
先帝或许连自己后宫之中是否还有这么一个女人,都不记得了。
落后,跟了当时的王昭仪,也即是如今的恭懿太妃。
王昭仪貌美且颇有几分野心,那时候她还狠得先帝的宠爱。为了给七皇子与自己谋一个庇护所,苏若华亦是尽心竭力的帮她出谋划策。
王昭仪在后宫也曾风光一时,坐到了慧妃这个位子上,直至赵皇后入宫。
因着原就是宠妃,赵皇后可谓是将慧妃看作眼中钉肉里刺,没少找慧妃的麻烦。然而,先帝的宠爱早已移到了赵皇后身上,失去了倚仗的慧妃,几乎步履维艰。甚至连抚养了几年的七皇子,也被一道圣旨夺了去。
苏若华在宫中这些年,也算看尽了无数嫔妃的大起大落,悲欢荣辱。为了恭懿太妃,她也曾身陷险境,好容易才平安走到今日。
后宫的阴谋算计,永无止尽,而帝王的宠爱,却是飘忽不定的。
至于陆旻,苏若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无奈之中带了几分自嘲。
陆旻对她,或者有那么几分不同,然而他也一样是有着三宫六院的帝王,有着宠爱的妃子。
淑妃娘娘宠冠六宫,这事可是连甜水庵里的尼姑们,都是耳熟能详的。
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的脸面如此高抬自己。
再则说来,宫里还站着一个赵太后呢。
“那,若华姐姐,你想回宫么?”
苏若华被这一声拉回了神思,她眼眸微垂,遮住了其下的心事,淡淡说道:“回不回宫,岂能由咱们说了算?娘娘如何打算,咱们便如何就是了。方才那些话,我只当你是玩笑,往后再不要提起。”
口吻虽平和,隐隐的却透着几分不悦。
春桃却偏是个不怕死的,又添了一句:“姐姐,既入了宫那咱们都是皇上的人,只看入不入得皇上的眼。这个理儿,咱们都知道。若是皇上当真要你过去服侍,姐姐,你能躲得了么?”
饶是苏若华一向机敏善辩,面对这样一番言辞,却也没了言语。
是啊,倘或陆旻执意不肯放她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华,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是当初她执意要跟太妃来甜水庵时,已为皇帝的陆旻私下见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时隔三年,言犹在耳。
苏若华静默无言,心头却忍不住的有一丝颤栗。
春桃见她良久无声,情知自己的话触中了她的心事,便岔了话题:“这个容桂,跑哪里去了。我还等着使唤她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躲清闲。娘娘的茶吊子还等着她收拾呢,又要我去寻她!”抱怨着,便收拾了手里的活计,起身要出去。
走到门上,苏若华却忽然出声道:“春桃,往后你再说这个话,我是要生气的。”
春桃扭身回望了她一眼,却见那张宁静姣好的脸上,一双眼睛亮莹莹的,兀自望着自己。
她忍不住说道:“姐姐,我知道这话不中听。但是,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言罢,她便迈过门槛,走开了。
苏若华禁不住抱住了自己细瘦的双臂。
她知道春桃是为了她好,然而她又能如何打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容桂走了进来。
似是没料到苏若华居然在屋中坐着,她吃了一惊,脸上依旧怯怯的,走上前来,向苏若华行礼:“若华姑姑。”
苏若华却没瞧她,只轻轻说道:“去门廊下柱子边,跪上一个时辰,把宫女条例背上一百遍。”
容桂身子晃了晃,却不肯动弹。
苏若华抬头看她,问道:“怎么,已经不听话了?”
容桂嗫嚅道:“姑姑,我不服。”
苏若华浅笑道:“为何?”
容桂说道:“我未做错任何事,凭什么罚我?”
苏若华微笑道:“去把宫女条例背上一百遍,就知道错在何处了。”
容桂不情不愿,但她不能违抗苏若华,只好扭身一步步挪出门去,跪在廊下。
在宫中,做到掌事姑姑的宫女,手中的权柄极大,一宫的宫女皆归她管辖,由她任意惩处,实在觉得不好,亦可送到浣衣局去,主子跟前说一声也就是了。
虽说如今众人来了甜水庵,到底还是宫里的人,依旧守着宫里的规矩。
当下,容桂在廊下受罚。
院里尚有几个小尼姑在做事,见了这情景,都朝她指指点点。
容桂只觉得脸上一阵比一阵烧烫,仿佛有无数小虫顺着背脊往上爬。稍加时候,额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滴。
她心中暗道:分明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我撞见,却要拿我来扎筏子,遮人的眼,真是好没道理!
又熬了片刻,好容易看见苏若华的身影自门里出来,她刚要仰首祈求,苏若华却快步转到了东暖阁里,没瞧她一眼。
苏若华走进东暖阁时,恭懿太妃的棋摊子将将散去。
她轻步上前,替太妃收拾茶碗,瞧了一眼棋局,微笑说道:“娘娘今儿下的尽兴。”
恭懿太妃转了转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意兴阑珊道:“主持尽让,倒没什么意思。”说了两句闲话,又问道:“近来,可有什么事?”
苏若华先到橱柜边,心里揣摩着太妃此刻的心情,重新泡了一盏茉莉花,送到太妃手中,方在一边规矩站了,说道:“有一件紧要事,本要禀娘娘的,只是看着娘娘见客,所以耽搁了。”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馨香的茉莉花味儿直沁心脾,果然甚合己意,啜了两口,随口道:“在这背哈喇子地方,能有什么要紧事。”虽这样讲,还是说道:“你且说——”
话未了,却听外头“咚”的一声,紧跟着便是几声女子的惊叫。
恭懿太妃也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苏若华心中大约猜测到一些,倒是不慌不乱,正要出去看,一个相熟的小尼姑却先跑了进来,双手合十急急行礼,说道:“太妃娘娘,容桂姑娘在廊下栽倒了,才扶到厢房里去。”
苏若华眸光轻转,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言语。
恭懿太妃疑惑道:“这容桂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栽倒?也不曾听她说得了什么症候。这孩子身子骨弱,又是个腼腆脾气,就怕有病闷在心里不说。我从来就嫌她上不了台面,三年了还是这么着。”
那小尼姑瞧了苏若华一眼,没敢多嘴。
苏若华走到太妃身侧,低声道“娘娘,适才奴才罚她在廊下跪着,不知是不是她禁不得罚,所以惊扰了娘娘。”
恭懿太妃更觉奇怪,看了苏若华一眼,说道:“你向来少打罚手下的宫女,今儿是怎么着?”
苏若华说道:“因她做了一件大错事。”说罢,又道:“娘娘不如传她来当面问问,如此这般,也是奴才的一面之词,反倒有失公允。”
恭懿太妃略一沉吟,便向那小尼姑道:“若是容桂能走动,叫她即刻过来。若不能,就缓缓。”
那小尼姑答应了一声,又疾步去了。
苏若华便立在太妃身侧,神情平静。
少时,但听弓鞋擦地声响,两人便见容桂低着头,自门外走了进来。
容桂走上前来,向着太妃行礼问安,瘦弱的身子摇摇曳曳,似乎随时都要栽倒。
太妃命她起身,满面关切道:“听说你方才在廊下栽倒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好?你们都是近身服侍我的人,若是哪里不舒坦,可一定要及早说出来。拖久了,身子就要出大症候了。”
容桂轻轻道了一声是,抬头望向太妃。
苏若华冷眼旁观,只见那张小脸果然白了几分,甚至连唇上也失了血色。
只听容桂说道:“回娘娘的话,方才是若华姑姑罚奴才在廊下跪,想是日头毒,奴才又一向怯弱,受不住所以栽倒了。惊扰娘娘,奴才有罪。”说着,磕下头去。
苏若华瞧了一眼外头的天气,日头虽好,但二月天气,哪里就说得上日头毒?
恭懿太妃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到底为什么,若华姑姑要罚你?”
容桂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苏若华一眼,神情似是十分畏惧。
苏若华笑了笑,说道:“回娘娘的话,不要看我。”
容桂这才道:“是,是,奴才今儿奉娘娘的差遣,去厨房拿点心,路上碰见若华姑姑往西角门去,还带着个篮子。奴才心里好奇,就想跟上去瞧瞧,不想半路却被春桃姑姑叫了回来。想必是若华姑姑知道了,所以罚奴才。”说着,磕头如捣蒜:“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她满拟讲了这实情出来,恭懿太妃必定要治苏若华一个私通外人的罪名。
熟料,恭懿太妃却忽的变了脸色,一张脸冷了下来,双眉一竖,说道:“好啊,你倒是长进了,学会窥篱听壁,盯人梢儿了。若华倒也真罚错了,她是罚的太轻了!去,院子里地下,顶瓦盆去,不到傍晚时候,谁也不许放她起来!晚上,将宫女条例抄上一百遍,明儿一早拿来!”
容桂当真没有想到,她一番做作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然而这是太妃娘娘的口谕,她更不敢违抗,只好再度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怡兰苑洒扫的尼姑们,又瞧见容桂跪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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