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

    正午时分,青松将阳光余晖剪得斑驳,斜斜映在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上。

    台阶上不知何人落了点心屑,拇指大小,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

    偏就是这么一小块点心屑,引来几只胆大的鸟,飞快掠过枝头,箭似的去争点心。

    季青临暗暗为不怕按剑而立的卫士的鸟儿喝彩,心不在焉听着祖父的话:“......之前尚有先帝压制长公主,而今先帝崩逝,新帝又是长公主所扶持,新帝年幼,又无母族帮扶,朝政尽数落于长公主之手。”

    “长公主不满季家掌西北兵权多年,今日驾临行宫让季家伴驾,多半是想取季家军权之意。好在咱们季家非莽撞武将之家,只需谨慎行事,让长公主无错可抓,她的打算自然无法得逞.......青临!”

    “哎,祖父。”

    季青临回神,掏了掏耳朵,敷衍道:“我都听着呢。”

    似李姝那种狠辣之人,想法子杀了便是,祖父就是太谨慎小心,才会被她这般掣肘为难。

    祖父不敢做谋逆之举,他来做,他已布署好一切,过了今日,世间便再无总摄朝政的长公主。

    季存忠有些不悦,正欲发火,但见季青临剑眉星目骄骄傲气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战死边关的长子,不由得软了口气,道:“我的这些子孙里,属你最爱惹祸,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万不可胡来,莫让长公主抓了把柄——”

    “知道了。”

    季青临实在听不下去,再三保证道:“祖父你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绝不给那个女人可趁之机。”

    “祖父若是不信,让几位兄长寸步不离守着我便是。”

    季存忠沉吟片刻,道:“也好。”

    季青临:“.......”

    他就是客气一下,祖父怎就这么不客气?

    人一旦上了年龄,不仅话多,胆子还会越来越小。

    祖父这个模样,哪里还有叱咤疆场的常胜将军模样?

    季青临心里腹诽着,面上却笑眯眯的,一副对季存忠听之任之的态度,由着他点了几个人守着自己。

    薄暮时分,季青临接过小宫人送来的茶,随手倒给众人,道:“兄长们辛苦了,喝茶。”

    众人接了茶,并未喝,只是放在岸边。

    看到兄长们这副模样,季青临心中有些想笑,端起茶杯,道:“兄长们请了,我先喝。”

    算一算时间,昭阳殿也该传来消息了。

    自此之后,边关将士再不会被人无端克扣物资,让祖父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那个恶毒女人。

    想到此处,季青临心情大好,微眯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食案,眼睛直往窗外瞧。

    不多会儿,抄手长廊处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季青临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向长廊处张望着。

    这个亲卫是祖父账下的兵,最是稳重,今日却一改往日作风,一路小跑而来,紧皱着双眉,额间还有着细密的汗。

    必是那个女人死了!

    季青临心中大喜,怕几位兄长看出端倪,他慢吞吞跟着兄长们起身,随口问了一句:“发生甚么事了?值得你这么紧张?”

    “长公主.......”

    他知道,长公主死了,这是件大喜事,的确值得人乱了分寸。

    “.......传唤小将军!”

    亲卫微喘着气,说道。

    “你再说一遍。”

    季青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她传我?”

    她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他谋划多日,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亲卫心中的惊讶不比季青临少。

    长公主派来的小黄门一脸凝重,且口风极严,塞钱也打探不来任何消息。

    “小将军,您没做甚么事吧?”

    亲卫看了又看季青临,心中着实忧虑。

    小将军是老将军最小的孙子,父母早年战死边关,为这老将军对小将军总有几分愧疚,对他远不及其他人那么严苛。

    季青临自然不承认,道:“没有,几位兄长可以作证。”

    众人纷纷附和。

    亲卫见此,越发担忧:“长公主甚么时候宣小将军不好,偏挑中老将军不在的时候,若老将军在此,他陪小将军走一遭,长公主多少会顾及老将军的面子,不会对小将军如何。”

    “要不这样,属下现在派人寻老将军回来,让老将军陪小将军一同前去。”

    “对,快去将祖父请回来。”

    季青临的大哥连忙道:“马上快入冬了,将士们的冬衣还没下来,祖父去了大司农处,与大司农商议冬衣的事情。”

    “不用惊动祖父。”

    季青临道。

    他是特意避开祖父做事的,这样纵然东窗事发,祖父甚么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将罪责担下来,免得牵连祖父。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纵然长公主麾下暗卫号称无孔不入无所不知,但他做事极其隐秘,且让极难让人抓到把柄。

    长公主现在唤他过去,多半是想试探他,只要他要死不承认,料想她也拿他没有办法。

    想到此处,季青临心下稍安,安慰众人道:“我又不曾做甚么,她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季青临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一句话,后来竟成了事实。

    当然,这是后话。

    季青临安抚完众人,跟着小黄门去往昭阳殿。

    行至正殿殿门处,小黄门止了步,道:“季小将军且等片刻,咱家去通报一声。”

    季青临心中嗤笑。

    这位长公主,最爱讲排场。

    季青临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哪怕长公主召他是兴师问罪,他心中也不慌乱。

    他双手环胸立在丹犀处,百无聊赖看着周围景致。

    高大的双阙直入云霄,衣甲鲜明的卫士们按剑而立,鲜红色旌旗高高扬着,绚丽的琉璃瓦烨烨生辉,半人高的檀香炉燃着大月氏进贡的苏合香,廊下镶嵌着的夜明珠足以让晚上不用掌灯。

    好一个气势恢宏的昭阳殿,无论哪一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就差把我有钱、我非常有钱几个字刻在上面。

    俗,忒俗。

    季青临心里埋汰着李姝的品位。

    殿内传来小黄门尖细声音:“长公主宣季青临进殿。”

    季青临挑了挑眉,大步走入殿中。

    夕阳的余晖剪着风窗,长乐明光锦铺满地,宫人内侍们低头垂眸侍立,鎏金瑞兽里吐着缭绕檀香,盛世繁华如壁画般不真实。

    画里的女子斜倚在小茱萸的引枕上,薄香色的曲裾群被她穿得松松垮垮,漆红色的长裙散开在锦毯上,勾画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她生得实在太好,从嘴角到眉梢,没有一处不惊艳,纵然凤目半眯着,也能想象得出她睁眼时的模样——如骤然放光的宝石,好看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季青临撇了撇嘴。

    这个女人的确好看。

    饶是他家与她针锋相对多年,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他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当世第一美人的话,并不是对她的阿谀奉承。

    可惜似这般倾城国色的人,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杀自己的继母,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甚至先帝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处,季青临又觉得她没那么美了,殷红的唇微翘着,瞧上去若有所思的,像是在心里图谋着甚么,一看便很有心计。

    季青临撩袍参拜:“见过长公主。”

    “坐。”

    李姝并未睁眼,随手指了指殿内的软垫。

    季青临丝毫不客气,坐了下来。

    小宫人自殿外走进来,送来长公主爱吃的小点心,用琉璃盏盛着,晶莹剔透地放在长公主身边的食案上。

    季青临状似无意地瞥向点心。

    李姝指上带着鎏金护甲,用护甲挑起一块小点心,对着斜斜落下的日头晃了晃,似乎在欣赏点心上精致的花纹。

    矫情。

    季青临在心里评价。

    李姝挑着点心,慢腾腾往嘴里送。

    季青临的目光落在点心,跟着点心一点点移到她殷红的唇上。

    点心拿到唇边,她突然又不吃了,原本眯着的凤目睁开,眼底闪过一丝揶揄笑意,道:“季小将军为何这般看着本宫,是喜欢本宫的点心.......”

    说到这,她声音微顿,眼底笑意更深,道:“......还是喜欢本宫?”

    季青临:“.......”

    孟浪。

    “长公主请自重。”

    季青临冷声道。

    李姝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惋惜,道:“小将军当真与往常一样,不解风情。”

    季青临的脸生得委实好,英气逼人,干净纯粹,看着那张脸,总能让人生出几分戏弄之心。

    就像太干净的纸,总能勾起人想要描绘的冲动。

    她平日里就喜欢逗季青临。

    季青临一点就炸,不像朝臣一样,心里骂着她,面上还要恭维她,虚伪的嘴脸令人作呕。

    季青临就有趣多了,锋芒毕露,张牙舞爪的,明明对她造成不了任何实质性伤害,偏还要有事没事来寻她的麻烦,猫儿似的,以为自己亮出了爪子就能威胁人,殊不知,在她看来却是奶凶奶凶的,勾着她想要去捋毛儿。

    像极了她幼年时养过的一只雪团子。

    例常逗完季青临,李姝凤目懒懒挑起,道:“有个小医官本不在伴驾行宫之列,可季小将军让人将他的名字添上,又在本宫身边的内侍使了钱,让本宫只能用他,随后季小将军又在本宫的吃食里下了点东西.......”

    说到这,她声音微顿,将护甲挑起的点心丢在地毯上,慢悠悠说道:“季小将军,本宫虽吃不得桃粉,但这点量,还要不得本宫的命。”

    季青临一怔,眸光骤冷,如淬了水的寒星。

    片刻后,季青临推得一干二净:“长公主若想要臣性命,直说便是,何必费心找这些借口来?”

    “前几日臣一直在家中,从未出门,府上所有人皆可作证。抵达行宫后,臣在院子里与几位兄长饮茶,不曾踏出院子半步,哪有时间去谋害长公主?”

    “季小将军不认?”

    李姝微挑眉,拍拍手,身着寒甲的卫士将几个人拖进殿。

    那几人受了重刑,血肉模糊,头发与血污混在一起,辨不清原本面目。

    季青临脸色微变,手指紧握成拳。

    明明与人对峙落了下风,可他眉眼间的傲气依旧不减分毫,如宁折不弯的青竹。

    这般干净明澈的傲气,当真叫人喜欢。

    她一直很欣赏季青临的性格,骄纵轻狂,朝气蓬勃,这是被偏爱的人才能养出来的性子。

    不像她,五岁便开始杀人,杀到最后,连自己的亲爹一并送上西天。

    没人宠,没人爱,自然养不出欺骄阳的年少傲气。

    没有甚么,便容易向往甚么,这大抵是她哪怕与季家势同水火,但也对季青临另眼相待的缘故。

    血腥味有些重,李姝掩了掩口鼻,余光打量着季青临。

    讲真,她知道季青临年少英才,待其长大,必能撑起青黄不接的季家的门楣,不过现在年龄小,又是被娇养着长大的性子,难免年少轻狂骄纵些。

    但当她做完那个梦后,她对季青临的印象完全改变了——梦里的季青临,是个虎踞雍凉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战争狂魔,与现在干净明媚的少年将军完全不同。

    当然,梦里的她,也不是现在的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大夏人,是个籍籍无名甚至需要看继母脸色过日子的小可怜。

    她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便杀继母,杀同父异母兄弟姐妹,联合朝臣世家从平帝手里夺来皇位,辅佐自己父亲登基。

    父亲忌惮她的狠辣,欲兔死狗烹,她便一杯毒酒送自己的父亲上西天,而后再扶持与自己交好的新帝登基,自己做了一手遮天的长公主。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这又有甚么关系?

    她说一不二就够了,她再不需要看别人脸色。

    她殚心竭虑数十年,终于能够享受人生。

    然而就在前几天,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活在一本书中,是书里的大反派,将所有大佬逼黑化,最后下场凄惨的那种大反派。

    眼前这位尚显稚嫩的少年郎,就是其中一位大佬。

    他本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意气风发又潇洒,然而他的惬意生活被她打破了。

    雍凉兵马极其悍勇,她纵然手握北军与南军,却也颇为忌惮。为此她让掌天下财政的大司农对季家颇为严苛,每月拨给雍凉将士们的物资堪堪够用,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雍凉兵马生不出造反的资本。

    季家处境艰难,春风得意的小将军褪去天真,自此头也不回狂奔在黑化之路。

    而她,就是把他逼得不得不黑化的元凶。

    若只是逼迫这一位大佬也就罢了,偏她将书中所有的大佬都得罪了——她玩弄了第二位大佬的感情,夺了第三位大佬的皇位,还弄瞎了第四位大佬的眼睛,其凄风苦雨的处境神仙来了也难救。

    梦醒之后,她回想着自己凄凄惨惨威威的下场,认真琢磨一番后,决定剑走偏锋——想她五岁开始演戏,演死了两位天子,世家朝臣无数,难道还演不了这几位大佬?

    她好歹是书中臭名昭著的头号大反派。

    季青临不就是觉得她心狠手辣处处刁难雍凉军吗,那她便让他知晓,这一切都不是她本意,她是被逼无奈的,世人都想害她,她是外表强势内心柔软需要大佬抱抱举高高的小可怜!

    哪怕现在大佬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杀她,她也能凭自己精湛的演技,让大佬悔不当初,对她求而不得。

    感化大佬第一步,外表咄咄逼人内心一朵娇花的人设要立好。

    李姝微微一笑,揶揄说道:“季小将军好手段。”

    “只是可惜,季小将军的对手,是本宫。”

    很好,这句话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很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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