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事情,魏无羡有很多都记不清了。
似乎蓝忘机抱着他走了很久,边走边求他,要他千万别睡过去。
忽然,微微的湿意滴落在他脸上。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想,是夜雨吗?
好像不是,只有两三滴。
蓝湛......
他慢慢伸手过去,冰冷的指尖触到挂在蓝忘机下颌上将落未落的泪水。
“蓝湛,别哭。”
魏无羡睁着眼睛,茫然无措道:“惹仙子落泪,魏婴罪过大了......”
蓝曦臣无奈道:“魏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同忘机说笑。”
魏无羡道:“泽芜君,不笑我就只能哭了。”
深夜的密林怨气很重,恶鬼枯骨横陈,每寸都透着浓重的死气。魏无羡重伤在身,孤木难支,很快就撑不住了,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前世的乱葬岗。
万鬼嘶嚎,一双双血肉模糊的手在撕扯着他的身体,恶念、不甘、痛苦......不断蚕食着他破损的心性。
好累......
在他想放弃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乱葬岗上回响起蓝忘机的声音。
“魏婴!”
蓝忘机远远地在乱葬岗上游荡,他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踏遍各处均不得,急得都要疯了。
“你在哪——!”
待魏无羡走近一些,想看清楚蓝湛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裂冰肃然的声音回荡在整片荒野。
一切都消失了。
魏无羡重新陷入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莲花坞的卧房内。
窗外的清风杂着幽幽莲香,将层层纱幔浸染。魏无羡伸出手指挑开薄纱一角,发现蓝湛的避尘和琴安安稳稳摆在桌案上,唯独不见人影。
他哑着嗓子,朝门外喊道:“蓝湛。”
蓝忘机正站在回廊上同兄长议事,闻声神色动,慌忙转身推门而入。蓝曦臣本想跟进去看看情况,却被弟弟挡在门外。
蓝忘机低声道:“兄长,不方便。”
蓝曦臣一抚额头,笑道:“瞧兄长急得,竟然忘了礼数。我不进去了,忘机你快些去吧,魏公子好像在叫你的名字。”
蓝忘机颔首,然后关门,锁死。
蓝曦臣:“......”
正巧江厌离端着托盘前来送茶,见蓝曦臣独自一人纠结地立于门前,笑道:“蓝宗主,阿羡是不是醒了。”
蓝曦臣缓了缓神,叹道:“魏公子醒了,在找忘机。”
江厌离了然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蓝曦臣道:“江姑娘,不知莲花坞有没有什么好去处,能打发些时间?我就不留在此处,讨忘机的嫌了。”
江厌离忍笑道:“自然是有的。”
蓝忘机踏入屋内,疾走几步略过屏风,来到床前。
魏无羡侧头看向他,嘶哑道:“蓝湛。”
蓝忘机撩起衣摆坐下,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心疼道:“腿还疼吗?”
说不疼是假的,人非顽石,受了伤哪怕是轻轻划出一道口子,也会痛。
可是再痛,忍一忍便过去了。
魏无羡摇头道:“不疼,已经好了。”
蓝忘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道:“你......无需跟我逞强。”
魏无羡下意识想再嘴硬一下,前世比这再严重的伤都挺过来了,断腿断脚都是小意思。可是看着蓝忘机的眼睛,这些逞强的话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道:“疼.....好疼呀......蓝湛,我的腿好疼......”
蓝忘机脱靴上床,小心避开魏无羡的伤腿,将他搂在怀里,绵绵不断地送去灵力。
片刻,魏无羡忽然道:“蓝湛,我摔下去后一直在等你。”
蓝忘机紧紧搂着他,自责道:“......我来晚了。”
并非蓝忘机不想早点找到他,而是温氏人多势众,他们拼杀许久才冲出一条血路,然后直奔谷底寻人。
魏无羡自然清楚这件事情,他拦过蓝忘机的脖颈,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认真道:“蓝湛,蓝湛,你看着我,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
“其实我躺在谷底等死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你,要不是你支撑着我,恐怕我早就放弃了。”
默然许久,蓝忘机道:“还好,你活着。”
魏无羡往蓝二公子的怀里又挪了挪,蓝忘机身上带着静室独有的檀香,往日里他最喜欢凑近了去闻这香味,可今日这股冷香中却夹着若有似无的药味,他猛然抬起头,急切地去扒蓝忘机的衣服:“蓝湛,你的伤怎么样了?”
蓝忘机淡淡道:“无碍。”
魏无羡不信:“真的,你不骗我?”
蓝忘机一把按住他作怪的双手,表情好似隐忍又似无奈道:“别动了,我真没事,再动,你该有事了。”
魏无羡噎住,头一次被臊的脸红,“你,你真是......我都这样了,你竟然......”
病弱美人娇扶风,三步一咳,五步一喘,腰痩眉怠眼朦胧,无限春光枕上书。同为男人,这道理魏无羡当然懂。要是蓝湛病病歪歪地靠在他怀里,恐怕他也要忍不住轻薄一番,占占便宜。
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头上。
魏无羡简直要被蓝二公子气笑了,道:“蓝湛你没救了,你看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蓝二公子多矜持多守礼啊,见了我恨不得退避三舍,怎么现在就变了呢!快来给魏哥哥看看,我的忘机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蓝忘机盯着他,缓缓道:“以前也这样。”
“......”
“......啊?!”
蓝忘机性子素来沉闷,不苟言笑,举止言行都跟用尺子比出来的一样,同龄人畏惧他,根本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所以总是独来独往。
然后某一日,这种诡异的寂静被个云梦江氏来的小子打破了。这小子长的十分灵气,天生笑脸,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屡犯家规,屡禁不改。整日嬉皮笑脸、花样百出,唠唠叨叨地跟在蓝忘机身后念紧箍咒,张口闭口都是喜欢。
“公子只应见画,婴心悦之!”
“蓝湛,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蓝二哥哥,你特别好,我喜欢你。”
“蓝湛,你还不承认你暗恋我。”
“蓝湛,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
从开始自以为的逗弄,到后来越陷越深的执念,魏无羡的每句话他都一字不差的听进了心里,无法静心。
他想看魏婴笑,
也想看魏婴哭。
就像在藏书阁里,无论喜怒哀乐,都只为他一人。
魏无羡感慨道:“蓝湛,你这些小心思就不能告诉我么。你要是早点说,说不定早把我搞到手了,用得着我每天顶着你叔父吃人般的眼神,绞尽脑汁的撩你么!”
蓝忘机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笑笑不说话。
突然,一阵温和的敲门声散去屋内的旖旎。蓝曦臣可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忘机,放为兄进来吧,让我也看看魏公子怎么样了?”
魏无羡震惊地看着蓝忘机,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把你哥关门外了?”
蓝忘机道:“兄长,太吵,扰你休息。”
魏无羡无语,怕不是蓝二公子私心又犯,单纯想独处吧。
历尽波折和嫌弃,蓝宗主终于进了这个门,见到了魏无羡。
蓝曦臣道:“魏公子感觉如何?”
魏无羡道:“已无大碍,多谢泽芜君挂念。”
果然还是这个小的懂事,蓝曦臣欣慰道;“阿瑶给的药管用了就好。”
魏无羡一惊:“孟瑶?!”
前世的敛芳尊,也就是现如今的孟瑶,在射日之征前便卧底温氏,成功博得了温若寒的信任,活得风生水起,然后秘密的向蓝曦臣传递绝密情报。
此事蓝曦臣并没有瞒着魏无羡与蓝忘机,对他而言两人都是最信任的弟弟,见魏无羡有疑便据实相告:“那日魏公子从高台坠落伤重的事情被阿瑶知道了,秘密送了灵药来。”
温氏家大业大,自然上品丹药数不胜数。孟瑶为了帮魏无羡偷救命药,还特地将自己弄伤掩人耳目,然后借出入丹药库的机会将药夹带出来。
魏无羡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前世敛芳尊害他一命,今世又阴差阳错救他一命。虽说多半是看在蓝曦臣的面子上才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窃药,可还是有恩于他。
魏无羡恭敬道:“那要麻烦泽芜君先带我谢过孟兄,等来日,我再当面和他道谢。”
蓝曦臣笑道:“自然。”
翌日一早,等魏无羡醒来的时候,蓝忘机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厌离推门进来,见他睁开了眼睛,温柔道:“羡羡你醒啦,渴不渴,饿不饿,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魏无羡找了一圈,都没发现蓝湛的影子,有些担心道:“师姐,蓝湛呢?”
江厌离将床帐升起来,道:“蓝二公子昨晚将你哄睡,便和蓝宗主一道离开了。”
魏无羡道:“师姐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江厌离道:“应当是回战场去了,阿娘来信说现在形势胶着,当日他们也是冒险送你回莲花坞,如今你醒了自然要立即回去。”
魏无羡心里有点恼他,蓝湛这个锯嘴葫芦真是的,要走要留都不跟他说一声,自己虽然伤重难行但可以出谋划策啊!
江厌离见他面有愠色,便点了他额头一下:“羡羡,不准生蓝二公子的气,你昏迷的那几天不知道他多心疼你,饭不吃觉不睡的守着,千盼万盼可算把你盼醒了。”
魏无羡委屈道:“师姐,你怎么向着他啊。”
“你呀,自己瞧瞧。”江厌离说着搬出大大小小十几个盒子,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床铺,“蓝二公子人虽然走了,可是东西却留下了,你自己拆开看吧。”
魏无羡被这整整一床的礼物惊呆了,随手拿起一个细瘦修长的盒子,仔细拆开,却发现里面竟然躺着一支乌木笛子。
不知道这笛子蓝忘机是从何处寻来的,只见笛身上刻着大片象征云梦的九瓣莲,还有两只小兔子于荷叶间戏耍。
纹饰的精巧安排足见送笛之人的心意,魏无羡红了眼眶,又拆开躺在盒中的一张小信笺,蓝忘机淡雅俊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今生结同心,琴笛相谐,金玉和鸣。
重生以来,他从未当众吹过笛子,常以树叶代之。以蓝忘机的聪慧,大概早就料到他是善音律的,只是未曾想过蓝二公子如此细心。
江厌离见这只乌木笛做的极为精细,像是上品仙器,便催促着魏无羡赶紧给笛子取个名字。
名字......
魏无羡将笛子拿在手里潇洒地转了几圈,道:“就叫陈情吧。”
陈未陈之情,陈无羁之情,陈知己之情,陈两世之情。
从此,一曲忘羡情悠远,天涯海角共徜徉。
魏无羡在一堆礼物中间发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盒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成沓的纸张,有些已经微微泛黄。
取出最早的一张摊开,发现这竟是蓝湛亲手所作的画。
寥寥几笔勾勒出姑苏幽静的月夜,一少年跨坐在墙头,笑意盈盈的拎着两坛天子笑。
正是今世两人月下相遇的场景。
下面还有四句题词:
云深明月归,皎皎照吾心。
风清花如雪,不胜君笑颜。
忆起往事,魏无羡笑着摇头,将这张小心收起来,又抽出另一张翻看。
这次变成两人乘舟同游的画面,想来是除水行渊那次。画中的自己似乎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缠着蓝忘机要他接住。
魏无羡忙去看下面的题词,只见蓝忘机写道:
婴赠一枇杷,甚甜。
看到这句,魏无羡偷笑,心道:他就知蓝忘机口是心非,自己想吃枇杷不说,非要他缠着才肯吃。
看完这张,魏无羡又兴致勃勃的去取下一张。
这回画上的人变多了些,似乎是魏无羡正在和同窗们勾肩搭背的鬼混。蓝忘机这张画的潦草,除了将魏无羡细细的描出来,其他人都是两三笔带过,勉强有个人样。
题词更是简单,只有一个字:
烦。
陈年老醋味扑面而来,魏无羡笑倒在床。不小心牵动腹部伤口,边抽气边腹诽道:含光君啊含光君,你怎么就这么多小心思呢,当真是可爱极了!
魏无羡坐在床上陆陆续续又翻看了几张,这些画似乎是蓝湛记录的有关他的事,批注题词有多有少,或醋味甚浓,或情谊绵绵,或忧心忡忡。
其中最愉悦的一张,莫过于两人在云梦初尝禁果的香艳之景。蓝忘机是这样写的:
芙蓉帐里醉,红莲水底游。
锦被绣鸳鸳,同往合欢笼。
楚腰掌中细,玉肌相亲融。
乌发枕边乱,唇暖意更浓。
汗浸罗纱帐,留连抱绮丛。
春宵无限时,夜燃销魂香。
“......”
魏无羡仿佛发现了惊天秘密,蓝忘机竟然背着他看了这么多了不得的东西!这诗他读了都觉得羞臊,也不知道蓝忘机那冰清玉洁的脸是如何面不改色的把这首香艳无比的诗写完的。
正待他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江厌离又回来了。惊得魏无羡慌忙把画收好,藏起来。
江厌离端着莲藕排骨汤走进来,笑吟吟对他道:“我们羡羡最爱喝的汤来了。”
魏无羡躺在床上耍赖,撒泼道:“三岁的羡羡饿了,要喝排骨汤!”
由于这世少了夷陵老祖的震慑,射日之征旷日持久。双方拼得你死我活,却始终不能更进一步。不过好在敛芳尊如前世般神勇多谋,凭一己之力让温氏基业土崩瓦解,温若寒也身死他手。
温氏快覆灭的时候,魏无羡辗转将一封匿名信秘密送与岐山温氏旁支,精通岐黄之术的医师温情一脉的手里。
无他,只有二字:快逃。
温情本来就害怕温氏被灭后,各世家会将账算在自己的族人身上,只是心中总有对世间正法的坚持,是走是留犹豫不决。
而魏无羡的这封信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想,四大世家将清算温氏余孽,即使他们从未作恶,也不能幸免。
于是,温情携其弟温宁,以及温氏这一脉的族人连夜逃遁,更名换姓,不知所踪。
等到兰陵金氏想起他们时,已是人去楼空了。
救了温情温宁姐弟后,魏无羡忽而有些伤感,也许此生再无缘与阿苑相见,就此天涯别过。不过很快,就有另外一件开心的事,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
蓝忘机要回来了。
自那日含光君不告而别后,两人已经几个月未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魏无羡腹部的伤已经痊愈,虽然双腿还不能行走,但可以坐在四轮车上由江厌离推出去逛逛。
能出门之后,魏无羡每日必坐在莲花坞门前的码头上,对着那片广阔的莲塘弄笛。
忘恨忘怨不忘情,羡云羡荷不羡仙。
蓝曦臣御剑而行,听到这熟悉的调子,调笑道:“忘机,魏公子想你了。”
蓝忘机不置可否,但嘴角亦有笑意晕开。
一曲终了,魏无羡抬头便见蓝氏双璧缓缓从虚空落下,均是白衣胜雪,君子无双。
蓝忘机琉璃色的淡眸欲诉还休,最终都沉淀为一句淡淡的话语:
“魏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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