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繁华却窄小的街道, 藏在青县西角的弄堂里,大概百多米长, 宽度约莫能并排通过两辆吉普车, 算不上什么大马路。
街道两旁招牌林立,多都是药材铺子, 家家门口都有数个麻袋,里头是药铺内品质最好的生药,由伙计看守着, 等待买主照眼。
当然,亦有走商和药农,并没坐地铺子,只小小租个门脸儿,或是干脆找个平地铺块布,摆上地摊, 沿街叫卖起来。
“大黄,甘县大黄……”
“灵芝,野山灵芝……”
“百年老叁, 药农自采的……”
“田七, 田七, 肃录的好种儿, 青县自产……”
不拘是店铺伙计, 还是商贩药农,青县每年两次的药市儿,他们都是惯来的, 而做为北地最大的药铺,他们自然知晓和春堂,当然,程玉嘛,她个小脚少奶奶,往年连海城都不出,他们照不准,可许至忠……他们是认识的啊!
那是海城和春堂总铺的大管事,许老爷的贴身随从!
最最心腹不过的人!
虽然不知晓此回许老爷怎么没有亲至?到让许至忠陪着个女人前来,但,做买卖的嘛,谁管买主是公是母?塞几个铜钱给伙计,打听清楚此回采购是许少奶奶做主,几个跟和春堂做过买卖的大药商,俱都满面陪笑的迎过来,一叠连声的招呼:
“许少奶奶,您回头见啊!”
“少奶奶,我跟许老爷是挚友,您这回来,让我来帮您引路如何?”
“至忠叔,俺爹让俺请您家来呢!”
足足十来个人,俱都团团围上来,温声说笑,细语邀请,单瞧态度个个都那么热情,仿佛全跟许家连着亲似的……程玉头回来这里,眼前这些人,她是一个都不认识,便没答话,而是把目光转向许至忠。
微微抬下给他个眼神,那意思:别猫着啊,出来干活啦!
“诸位掌柜的,许某人在此多谢各位抬爱,劳你们如此惦记,只是此番前来是为购药,公事要紧,待得差事办完,许某人亲自邀请诸君痛饮,以谢诸君之情。”许至忠扬着笑脸上来,抱拳转圈的作揖。
“好说好说,至忠兄弟客气了。”见他如此,诸家掌柜的纷纷笑应,谁都没强求,毕竟,他们出来本就是想在许家少奶奶面前露脸儿,混个熟,没有想硬邀请的意思,终归,人家是芳华正少的小媳妇,他们能搭两句就行了,真的太热情了反到怕人家误会。
因此,见许至忠说话了,他们亦都含笑应着,场面一时热闹无比。
“至忠兄弟,我瞧你们昨日送到药市大管那里的清单,这次来市坊里,主药是想收丹参?正好,我那里刚到了一批,绝对是最上等的好药,您和少奶奶进来掌掌眼?”谈笑间,有人出口。
许至忠转头,一眼望过去,就见说话那人正是和春堂的老合伙人,川靖一代头号大药贩子韩潮生,便没多做犹豫,而是点点头,“韩老哥都开口了,那咱们就去瞧瞧。”一语答应下来了,他侧头请程玉,“少奶奶,您随我来吧。”
“嗯。”程玉垂垂眸,没有反驳。
韩潮生在旁瞧着,心里就有点底了,黝黑脸庞展出憨厚笑容,他恭敬弯腰,伸伸手道:“许少奶奶,至忠兄弟,请吧。”
“少奶奶先请。”许至忠哈腰。
“带路。”程玉侧头。
“是。”许至忠应声,冲着正围着他们三人的掌柜们团团作了个揖,客套告辞几句,随后便迈步,往北角拐角处,一个不大点的小门脸儿走去。
程玉瞧着,抬步跟随。
韩潮生自然紧跟其后,至于那些掌柜的们,见许家人走了,也并多做不停留,俱都各自散去,开始招呼新的客人了。
——
韩潮生是北地大药商,虽则是个南方人,但青县这里,他依然买了坐地铺子,那是个不大的门脸儿,平时都关着,只有春秋两季药坊开市的时候,他的铺子才会随之开门迎客。
许至忠……呃,不,应该说和春堂是他的大买主,双方合作十多年了,自然知晓他的铺子在哪儿,根本不需要人领路,许至忠一马当先,带着程玉走了约莫五、六分钟,一路拐弯抹角的来到了地方。
那是个不大的铺子,朱红漆面双开大门,铜制的门环雕兽首,门框上头挂着匾额,上书‘韩记药铺’四个大字,立门口儿,程玉刚抬头看了两眼,门口就有伙计满面堆笑的上前,把三人迎了进去。
此番采购,两人最重要的目标,其实是赔给关渠的伤药,余者都可暂放,但和春堂的伤药是许家秘方,乃宫廷所传,不拘主铺,用药都很珍稀,说白了就是贵,尤其,关渠那边咬的太狠,原订的都赔偿不说,数量得翻上一倍,那价格就更高了,许家近来‘受创’颇重,又是家主出事,又是假药风波,那点儿家底都被折腾的没了,差点卖房卖地……
于是,面对韩潮生翻了四翻的报价,许至忠几乎要跳起来了。
“韩老哥,你这太不厚道了,和春堂上季就是在你这买的生药,那会儿可不是这个价儿啊!”他瞪眼高声。
韩潮生见状,不由道:“许兄弟,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奸商一样,说什么上季啊?那会儿能跟现在比吗?眼下这光景,李大帅和关大帅都把景城打封城了,整个津省都戒严,我能好生生把生药运过来,你不知道我打通了多少关系?请托了多少人脉?花的那大洋就更别提,是海了去,要是还用跟去年的一样价格往外走,兄弟,我得赔死啊!”
他长叹,拍着许至忠的肩膀诉苦,“别说旁的,便是如此的价位,不说赔钱吧,我都没以往那样挣的多!”
“关键担风险啊!”
“韩老哥,我知道如今买卖不好做,可你这价也翻的太离谱了!是,景城那边是打仗呢,但眼下这年景,哪里不打仗?哪年没打仗?要都像您这样,甚甚都连着四、五倍的往上翻,那干脆谁都别做生意了!”许至忠沉着脸,看得起来,是真有点生气了。
毕竟,就像他说的,民国这时候,内战四起,外敌侵入,那真是年年打仗,处处不平,乱世的商人嘛,的确不好当干,但也不是没规矩的!像是生药这行,哪怕没谁明说,稳时平价,乱时翻倍的规则,大伙儿都是遵守的。
像韩潮生这作法,一翻翻四倍,百分百扰乱市场啊!
“许兄弟,话没这么说的道理,我承认,丹参的价儿确实有些高,可这不能怪我啊!今年年景不好,旺章县那边闹了蝗虫,药农们损失惨惨重,这丹参我收来就贵,运过来更贵,卖出去自然要回本,否则,我不白折腾了吗?”韩潮生失笑,似乎并不在乎许至忠的不满。
“贵也没有贵那么多的道理,价位不能让了?”许至忠拧眉。
“坐地价,一口不让。”韩潮生摆手,态度坚决。
“得得得,买卖不成仁义在,韩老兄,咱们下回在见。”许至忠愤然,出声招呼程玉,“少奶奶,请您稳步,咱旁处走走。”
“好。”程玉应声,眼角余光扫了下铺子角落,随后顺从的往外走。
“哎呦,许兄弟,你别这么急嘛,咱们有话好好说。”一旁,韩潮生见状,忙伸手拉住许至忠,依然是不慌不忙的模样,他笑着道:“和堂春跟我的交情不浅,咱都认识十多年了,兄弟我打小就干这一行,铺子里的事多多少少都明白!”
“许府是御医世家,和春堂的方子都是宫里传出来的,咱小门小户不敢妄自猜测,可其中的主铺药,都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哪里还能不知道?您和少奶奶此回来是因为什么……呵呵,龙有龙行,鼠有鼠路,兄弟我不才,是真打听着一点儿!”
“您此回前来青县,旁的都是其次,最主要的就是伤药,而您家的伤药,其主药就是丹参,这您否认不了……而,不是兄弟我夸口,可着青县打听,您在找不着哪一家,能像我这儿有这么足的货量,这么好的东西了!”
韩潮生满面春风得意,自信的不行了。
而许至忠的脸色,却随着他的话越来越难受,眼见都有些发青了。
很明显的,韩潮生是知晓了许家得罪关大帅,着急陪罪求饶,便拿捏住了这个把柄,想要坑他们一笔呢!
“韩老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道,你不雪中送炭便罢,这落井下落……你不道德啊!”他咬牙切齿的说着,眼前直冒金星。
“许兄弟,做买卖嘛,一有买,一有卖,不过是过手大洋的关系,说甚道德不道德的?那就玩笑了!”韩潮生嘿嘿笑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许至忠倒抽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瞧韩潮生自信得意的模样,他心里就有准儿,这位既然敢把丹参翻出四倍,都到了逆天的价格,那肯定是做足了准备,就算他甩袖子走出这个门,旁的铺子,未必能有他要的东西!
哪怕有,都不会像韩潮生处这般好,这般齐全!
毕竟,许家是应允了要翻倍的赔偿关大帅,用的生药量绝对不少,质量也得极佳,一般小些的坐地铺子和药贩,根本满足不少和春堂的需要。
终归,那是药材,跟旁的不同。
心里想明白了,韩潮生根本是有恃无恐,拿准了许家短处,非他不行,许至忠脸色忽白忽青,想不理会韩潮生的‘敲诈’转身甩袖子就走,然而,想想和春堂的处境和关大帅那张脸,他的腿就跟让谁捆住似的,动都动不了!
“老弟,俗话说的好,站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儿,搁什么处境唠什么磕儿,我敢要出这价,自然是事事做的妥当,你就妥协了吧,反正又不是你家买卖,你何苦废那心思,到不如赶紧打理净了,咱哥俩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我请你!”韩潮生挤眉弄眼的暗示。
许至忠急的直搓搓手,万般犹豫不决。
要不是他让韩潮生打动了,想要那点‘回报’,而是,被逼到如此地步,眼见没了退路,翻四倍价格的丹参,偏偏还是主药,用量巨大,此一项便能把少奶奶带的大洋使去三分之一,在配上铺药,数万大洋去掉一半,剩下那点儿银元,按眼下药市的价儿,他根本买不齐需要的药材。
要知道,全国各地十七家和春堂药铺,已经被关大帅解封,都开了张门了,药材不齐的话,他们怎么做生意啊?
简直要了命了!
“你太狠了!”许至忠恨声,死死瞪着韩潮生,咬牙道:“老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两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回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难道就断定了我主家没有缓过来的一天吗?”
和春堂是北地最大的药铺,韩潮生弄出这一手,完全断决了两家日后往来的可能,就为了图这一时的快钱儿……值得吗?
“兄弟,现下时局越来越乱,倭寇肆.虐,哥哥我妻有子,不想当亡国奴,早就做了准备,明年移美了!”韩潮生嘿嘿笑说。
把许至忠噎的都想吐血了。
人家已经决定要移民,那自然无所谓后路不后路,坑一波就跑太正常了!
气的两太阳冒火,脸色惨白,许至忠指着韩潮生,颤颤微微的骂,“你,你个王八蛋,卖国贼,国难当头你要跑,打仗的时候你涨价,不要脸的东西……”
“哎!许老兄,这可没有啊,嫌我东西贵你别买啊,骂人干什么?”韩潮生挑眉。
许至忠捂胸。
两人对面相恃,那架式,端是针尖对麦芒,跟要打起来似的。
一旁,眼见情况僵住,许至忠脸色涨紫,仿佛都要脑瘀血了,程玉自然不好沉默,几步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她轻声道:“忠叔,行了,既然谈不拢,就别跟他纠缠,咱们先到别处瞧瞧吧。”
“呃……”许至忠一怔,侧头看了韩潮生两眼,没说什么,而是把程玉拉到一旁,小声道:“少奶奶,不是我想跟姓韩的扯,而是丹参是珍贵药,咱们又需要的多,旁的铺子根本不会备那么多的量,亦没有韩潮生这里的好……”
“咱们要给第六军团的伤药,那是赔罪求饶用的,有关大帅守着,哪敢有一丝一毫的差了?肯定要用最好的生药才行!”
而韩潮生这里的,自然就是最好的!
“我知道忠叔是好心,可咱们手里就那点儿大洋,已经是爹掏出棺材本,在没有多的了,生药好不好?我不是不大懂,看不明白的,但做生意这事儿,我还是多少了解些,韩掌柜的药那么贵,翻着四翻儿的往上涨,就是把咱们当冤大头。”程玉垂眸,无奈道:“忠叔,他这里的药在好,我都不能为了丹参不顾别的,和春堂还得开门做生意呢!”
“这,这……哎。”许至忠长叹,左右为难,“少奶奶,那咱们怎么办啊?”
“先把铺药买齐了,丹参的话,再说吧!”程玉轻声,语气很坚决。
许至忠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到底没说什么。
程玉便笑笑。
两人商量完毕,迈步准备离开,她俩身后,韩潮生嘴里哼着小曲儿,看似满不在乎,实则眼珠溜溜打转,那余光都快沾两人身上了,眼睁睁看着他们迈出门槛,似乎要往远去,他瞪大双眼,面皮不自禁的抽搐起来。
哪怕算了又算,心中赌定许家绝对跑不了,可手里压了那么药材,几乎是他半副身家,终归是担心的。
“韩掌柜,你这药材……是田七?”突地,带着许至忠,程玉都出了大门了,却又莫名回身,指了指门边角落里堆着的麻袋问。
“呦,少奶奶还认得生药?”韩潮生眉间一喜,抚须点头,“不错不错,正是田七。”
“家里是做药铺生意,哪能丁点不懂?”程玉随口答,看都未看他一眼,到是捡起生药闻了闻,似是无意问道:“此物做价几何?”
韩潮生疑惑的看她,口出报出个价儿。
“忠叔,如此?”贵吗?程玉侧头寻问。
“三翻儿。”许忠至亦是不解,毕竟,此回采购清单上是没有田七的,却也不好撅少奶奶的面子,只能沉声回答,顺便,狠狠瞪了韩潮生一眼。
三倍还是贵!!
“东西好不好?”程玉到没理会,继续追问。
“呃……”许至忠眉头拧的越发紧,伸手拿起生药,观其色,嗅其味,又放到嘴里嚼了嚼,随后吐出,“少奶奶,姓韩的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是个见风就拐的王八东西,但生意做的到好,经他手的药,都是最顶尖儿的,绝没有假。”
否则,他做不到北地第一药商的位置。
“嗯,你知道,我是不懂生药质量的,能认出这是田七都是侥幸,忠叔既然说好,那我就信了,韩掌柜的,这田七且我帮均个一百斤,送到老七脚店去,那里有我许家的库房。”程玉把药把麻袋里一扔,转头吩咐道。
“呃,好好。”韩潮生自然没不答应的道理,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应下,挥手叫来个伙计,蹲身忙活起来。
程玉便站门口儿看着。
一旁,被惊的都怔住,许至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满面惊讶的拽程玉,“少奶奶,少奶奶?您,您这怎么个意思?好端端的买田七做什么?咱们现在不缺这药,最要紧的还是丹参……”
那是要制伤药赔关大帅的!!
“忠叔,我既然买,自然有道理,你先别问了,等我回酒店在跟你说。”程玉垂眸瞧眼他,虽没直接回答,却也应了一句。
“这,这……”许至忠依然满脑子雾水,可瞧少奶奶似无意跟他解释,眼角都没夹他,便没多做纠缠,而是直接回身进铺子里,跟小伙计进库房了。
毕竟,就算田七没有丹参贵,少奶奶要得也不多,区区一百斤而已,可老话说的好,蚊子在小也是肉,那是花老爷银元买来的,他肯定得跟着看啊!
万一韩潮生缺斤少两,给私下换了品呢!
要搁往年,两家合作那么久,别说一百斤,就是一万斤他都不带夹一眼的,可现下,韩潮生都丧良心,成王八蛋了,他且不放心呢!
忙里忙外,被韩潮生一眼一眼剜着,许至忠视若无睹,几乎是一两一两的把一百斤田七装了麻袋,随后,才陪程玉离开韩家药铺,开始逛药市儿。
从早走到到晚,午膳都没顾上用,程玉一双小脚儿疼的钻心,整个人都要裂开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让许至忠满意的丹参。
不是数量不够,就是质量不好,不管谁家的,都能挑出不好的地方,且又不敢一家一家买着凑用,毕竟,明明同一批伤药,要是弄出个三、六、九等的药效,那不是挚等着让关大帅砍头吗?
满面愁容,急的腰都拘搂下来了,许忠至都想彻底放弃睡眠,连夜往深山里找药农了,但,程玉没允许。
她径直把人拦了。
“回酒店吧,我受不了了,天大的事明儿在说……”老子已经彻底裂开,脚太疼了!
她阴沉着脸,特别严肃的吩咐。
“少奶奶,您,您在忍忍吧,咱先把问题解决了行不?要不然,您要实在累的话,我派人送您回酒店,我自个儿进山。”许至忠喘着气,满脑门子热汗都来不及抹。
“忠叔,天都黑了,您自己进山干什么?不怕被狼叨了啊,而且,黄蛟群山就在青县外头,山里药农不是自家有铺子,便是有相熟的商人,哪会有什么遗漏,让您捡着啊!”程玉叹息,温言细声的劝他,“您就别白跑了。”
“万一出点风险,多不值当啊!”
“可,可……少奶奶,不往山里找,咱主药买不着,关大帅那里怎么交代啊?”许至忠急的直搓搓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难道真要让韩潮生硬坑咱们,买那天价的丹参?”
“忠叔,我这人啊,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天价不天价的,我没干过采买,到是不太知晓,可你既然说贵,那丹参,我自然是不会要的。”程玉温声保证。
“啊?您不要,咱们怎么办?”许至忠一怔,茫然问道。
“呵呵,没事,我有分寸,咱们啊……”程玉淡微一笑,断然道:“换药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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