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肃流的葬礼又秘密地举行了一次。
鉴于这次事件并未造成严重后果,阎昀又主动揽下了所有责任,最后,法术协会还是决定保全阎肃流的体面,以私自出售危险法术之名,给了阎昀停职反思的处罚,又没收了阎家对蓝天旅行社那间房屋的产权。而胡玉山虽然被蒙在鼓里,但旅行社是他办的,导游也是他干的,作为帮凶,他不光要上缴所有非法所得,还面临着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当真导游呢,还能带团强制消费拿回扣。”那日,胡玉山哭丧着脸道。
默哀完了,殷槐抬起头,望见前方的祭坛上,放着一副巨大的阎肃流的黑白遗像。
遵照阎肃流生前的意愿,遗像选的是他刚入职宵明院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年轻俊秀,薄唇抿起一丝腼腆的笑意,丹凤眼中蕴着喜悦的光芒,又哪里觅得见那位倒行逆施的老人的影子呢。
葬礼结束后,阎昀主动走过来打了招呼。他的眼睛肿得像桃,嗓子也很沙哑,不过精神状态倒还行。
“殷前辈,楚先生,谢谢你们能来。”阎昀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爷爷害了无辜之人,是他的错。而我,更是大错特错。如果我早拒绝爷爷的命令,那么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是我没用,是我太懦弱了。”
殷槐无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话,临走前,阎昀又讷讷道:
“昨天,整理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爷爷以前的日记。爷爷他一出生,就被家族寄予了厚望,接受的都是最严苛非人的法术训练,那些人一心把光耀门楣的重担,全压在了本家独子的身上。光这样还不够,他们……他们为了让爷爷能超越殷老前辈,还试图调整爷爷作为法师的血脉,结果差点要了他的命。”
“爷爷从不曾被当作‘阎肃流’对待,不曾被正视,不曾被认可,他的一生,究竟有多少真正舒心快乐的日子呢?不过现在好了,现在,爷爷终于解脱了。”
“殷前辈,你说,爷爷下一世,会过得快活自由一点吗?”
*****
回去的路上,楚离原难得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怎么说话。
殷槐开着车,睨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也去了亡魂山,会见到谁呢?”楚离原抬起双手,插进满头乌发,缓缓向后拢去。他的头发长得特别快,之前的锡纸烫算是白弄了,半长的头发滑过指缝,纷纷散乱,像开了一朵墨黑的花。
殷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
“嗨,但我又不可能有牵肠挂肚的人,估计啥都见不着……嗷,也不一定!”楚离原一拍大腿。
殷槐:“……你想见谁?”
楚离原握紧拳头,“上个月刚死的游戏策划。”
殷槐猛踩一脚油门,“砰”,楚离原的脑袋毫不客气地磕在了车窗玻璃上。
“还有,我猜元霄早就怀疑阎家与假观落阴有关了,不然怎么可能好巧不巧选中一个实习生呢。”楚离原揉着脑壳儿嘀嘀咕咕,“妈蛋,既然怀疑那就去查啊,还偏要把这坨屎甩给我们去糊。”
“这就是社畜们的宿命。元霄是法术名门元家的现任当家,又是担任法术协会的最高职位,不可能亲自处理这些事情。”殷槐瞟了楚离原一眼,“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楚离原闭眼:“ZZZZZZZ”
殷槐:“好消息是这次真能去旅游了,虽然是农家乐。”
楚离原:“我醒了。”
“坏消息是,那村子有点特殊。”殷槐侧过头,脸上写了三个大字“你懂的”。
楚离原:“!!!”
*****
一辆红艳艳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在在黄泥路上横冲直撞,带起一蓬蓬冲天土灰,强头倔脑,气势十足。
“小后生,你们巴巴儿地从大城市来咱们这穷乡僻壤,到底是为啥呀?”开拖拉机的老大爷扭头朝后面大声问道。他们这旮沓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山窝窝里,封闭偏僻,要啥啥没有,老大爷实在想不通,这俩鲜亮小伙做啥要翻山越岭跑来折腾一气。
“我们是民俗学专业的大学生,特意过来采风的。”戴眼镜的斯文青年说道。
老大爷:“采风?嘛意思?”
“就是体验体验生活,拍拍照,再搜集点素材什么的。”青年说着,又拍了拍身边另一个时髦青年的背,“楚离原,撑住,别吐车上。”
“殷槐……老子……信了你的邪……”楚离原已经被拖拉机一路颠得头昏脑胀,漂亮的脸惨白惨白,皱成苦哈哈的一团,“大爷,苦……苦荞村啥时候到啊?”
“你们真要去那儿啊?不是我吓唬你们,那地方邪性得很,俺们赶集回来,情愿绕远路,都不想经过那儿。”老大爷忍不住劝道。
殷槐问:“您说的邪性是什么意思?”
老大爷道:“七十多年前,苦荞村发生过一场很大的火灾,死了好多人哪,老一辈人都知道的。那地儿现在也还是古怪,不干净,咦,阴得很!”
拖拉机开到距苦荞村一公里远的地方,老大爷便不愿再往前了,他给殷槐和楚离原指明了路后,便迅速离开了。于是,两人只得背着双肩包,在山路上紧赶慢赶。现下暮色四合,天光逐渐黯淡下去,如果不快点到落脚的地方,恐怕真要在荒郊野岭里过夜了。
行至圆月初上,殷槐和楚离原总算见着了苦荞村的影子。这座村庄挺稀罕地保留了传统农村风貌,虽不破败贫穷,却处处透着陈腐封闭之感,宛如暮气沉沉的老人。
“这里空气质量指数很高。”楚离原深吸一口气,被晕车折磨了一路的惨淡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丢丢,“反神秘毒素特别稀薄。”
站在小山坡上朝下眺望,不少村民正聚在被篝火映得微微泛红的河边,似乎是在唱歌跳舞,看起来很是热闹。
楚离原顿时来了劲,“这应该就是元霄邮件里说的苦荞村每年一次选‘贽献’的仪式了吧?像不像《情深深雨蒙蒙》里帮可云找记忆的篝火晚会?”
殷槐:“……你还真什么电视剧都看啊。”
楚离原:“了解人类文化,才能更好地征服人类。”
殷槐:“……”
*****
楚离原和殷槐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岸,只见浓重的夜色里,森森白影片片绽开。一群穿着惨白殓衣的村民正围成个圈儿,手里举着白幡,个顶个卖力地劲歌热舞。
“新嫁娘,着红裳,为君对镜理红妆……君乘黄鹤向西去,漫天纸灰似雪飞。悠悠长恨何时灭,泪水和流到长夜……”
村民们唱的歌词听着凄冷幽怨,调子更是既哀且伤,一阵夜风吹过,被稀释后的歌声简直跟呜咽哭泣没啥两样。
人群中,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看见殷槐和楚离原,便立马拄着拐杖挪步过来了。
“你们二位就是那什么法术协会派来的大师吧?”老者一开口,普通话竟然很标准。
“不敢当。”殷槐展示了下证件,“请问隆封村长在哪儿?”
“我就是。”老者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倒是锐利澄明,“苦荞村已经被折磨了七十多年,希望这次能有个了断。”然后便背过身,慢吞吞地往前走,“请先跟我来吧。”
在隆封转身的时候,殷槐和楚离原注意到,他的手指和手掌上,有好些牙齿留下的伤痕,深深浅浅的,像新伤老伤交叠。
跟着隆封,他们挤进人群,此时歌舞已经停下,所有男女老少都神情肃穆地直挺挺站着,凝神注视空地中央的麻衣老妇。
那老妇先是一动不动地趴着,忽然,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叫,接着发了疯一般地跳跃腾挪,十根枯瘦的手指在泥地上划一道道印痕,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
空气中,慢慢飘来呜咽的悲声,然后逐渐提高变响。殷槐和楚离原左看看右望望,只见周围村民抹眼泪的抹眼泪,咧嘴吧的咧嘴巴,一个个涕如雨下,嚎得那叫一个投入,就连隆封也不例外。
这好端端的,是在给谁哭丧呢!
“那是我们村的祭司濮婆婆,她在指定新的贽献,意思是‘献赠的礼物’。”隆封话音刚落,老妇突然停下,她的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转了过来。接着,缓缓抬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直直指向前面一个小个子青年。
“阿楠。”
“天、天啊……”那个叫阿楠的男子双脚一软,顿时瘫倒在了地上。他身旁的年轻女孩冲过来,拽着隆封的衣角就一头跪下了。
“村长,村长求求您救救阿楠吧!他可是您的妻侄儿啊!”她泪如雨下。
“丽桢,你先起来。”隆封用力扶起她,朗声向周围的村民道,“各位,咱们村受那恶鬼的折磨足足七十多年,多少父老乡亲因她丧命。如今,还要每年为她献上年轻男子,男丁们死的死逃的逃,再这样下去,苦荞村迟早绝后。”
村民们顿时躁动起来。
“村长,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您要包庇阿楠吗?”
“您说的谁不明白啊?但不安抚好那个东西能行吗?连濮婆婆都拿她办法!”
“当年濮婆婆好不容易才与那女鬼达成协议,保了这些年的平安,您可不要害了我们呀!
隆封怒道:“那是平安吗?合着这事儿没轮到你家!”
“村长,我理解你的心情。”濮婆婆在几个村民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没了适才举行仪式时的疯态,宛然便是慈祥的老妇人。“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如果可以,让我代替阿楠都没问题。可是,这一年一次的贽献不给她,恐怕全村人都会遭殃。唉,如果那面宝相镜没碎,我拼上这条老命,还能与她斗上一斗,可惜啊!”
隆封面色稍霁,虽然他比濮婆婆年长好几岁,但介于对方祭司的身份,言语间的尊敬客气还是要有的。“我们也不必太灰心。这回,城里有个什么法术协会联系我,特意派过来两位大师。这位是殷槐殷先生,这位是他的助理楚离原先生。”
白衬衣黑西裤的平凡眼镜男,还有他身边那个脸色白里泛青的时髦小伙,被隆封郑重地推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几秒,又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还夹杂着屑屑索索的笑声。
“村长,您莫不是在蒙我们吧?”
“就是,还大师呢,要找也找像点的啊。”
“这俩小白脸莫不是江湖骗子吧?可把大伙给逗笑了。”
楚离原一听勃然大怒,高高举起左手,准备让这些有眼无珠之人知道自己的厉害。
“哕——”
他忽然弯下腰,掏心掏肺地干呕了起来。
“我不行了……我快饿疯了……而且到现在还晕车……不对,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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