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相镜一碎,无数膨胀的光脉就像突然断了闸,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整座庙堂又再度沉入冷凄凄的幽暗。
“别夸我,这还是受你启发。”楚离原对木然呆立的濮婆婆得意洋洋道,又转身冲殷槐比了个666,“老板,你在我手里画的神行符真尼玛给劲,开了十倍速的感觉爽到爆炸。”
殷槐勾了勾薄唇,灰眸蕴笑,“动如疯兔。”
“我还麻辣兔丁呢!你这夸我还损我呢。”楚离原嘴上扯皮,眼睛却一直死盯着濮婆婆不放。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仿佛失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背脊深深佝偻着,挽在脑后的发髻松了,花白头发披散下来,整个人就像杵在地上的一截枯木桩子。半晌,她才像回了魂儿,喉咙忽而挤出诡异而低沉的笑来。
“……哼,没关系。碎了便碎了,对成神本也是无所谓的东西。”说着,濮婆婆似要展示什么珍宝似的,徐徐抬起手,一点点舒展开五指。
“在邀请你们来这里之前,老身还先迎接了一位很重要的故人。”
一团殷红光芒在她掌心慢慢升起,像开出极其艳丽的红花,转而又迅速溃散成一团红色烟雾。随着烟雾聚拢,慢慢化出一个娇小的人形来。
鸦黑发辫,杏眼桃腮,红衣红裙,俏生生娇怯怯站在那里的,正是桃娘庙的主人,那个永远停在豆蔻年华的小少女——褚灵桃。
仿佛刚从梦中睡醒,她迷迷怔怔地揉了揉眼,视线在三人身上骨碌碌一转,最后定在濮婆婆身上,大眼中顿时恐惧弥漫。“是、是你!”她大叫起来,“你究竟是谁?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捉我!”
“你不用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濮婆婆瘪嘴一抿,露出极柔和的微笑,“不信的话,可以问问那边的两位法师哥哥。”
迎着褚灵桃困惑又惊惧的目光,殷槐极缓慢点头,“没错,她不会伤害你,也不可能伤害你。”
“因为,你们都是真正的褚灵桃的半身,本就互为一体。”
褚灵桃恐惧更甚,仓皇摇头,“我听不懂……什么半身,什么互为一体!我就是褚灵桃啊!”
“要休且待青山烂,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濮婆婆的声音幽幽的如在梦中,“那人许的承诺,除了褚灵桃,又有谁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走开,你离我远点!你好黑,好脏,好可怕!”褚灵桃一步步后退,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在她眼中,这一身缟素的老妇人就如填满污秽的黑洞,无比恐怖,无比晦暗。可奇怪的是,每每瞧她,心中却又会涌上无限伤心与酸楚。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肮脏不堪之人,可很快就不同了。”濮婆婆感叹着,勾魂似地朝褚灵桃招了招了手。“来,过来。”
仿佛被一块带有强大吸力的磁铁吸引,褚灵桃不由自主地抬腿迈步朝濮婆婆靠近,尽管她频频努力挣扎,可根本无济于事。
仅距一掌之遥,濮婆婆抬起干枯的手,轻轻落在褚灵桃浓密如乌云的发顶,顺着鬓角慢慢下滑,最后指尖点在她的眉心。
她吟道:“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我,而你也不再是你。我们将因我们,而成为我。”
话音未散,忽然有一团艳诡耀目的赤色光源降临在濮婆婆与褚灵桃之间,丝丝缕缕、密密匝匝的光芒有如鸟笼,将两人彻底笼罩其中。
楚离原见状,心知褚灵桃被割离的两半魂魄即将合二为一,立刻汇聚法力于指尖,原本玉白莹泽的指甲迅速染上淬了毒般的黑,闪着妖异的光芒。
“魂魄相融形成的法力场极其强大且绝对封闭,机会难得,让我试试能不能徒手撕裂。”
“别乱来,按计划。”殷槐按下楚离原跃跃欲试的腕子,轻声告诫。
楚离原不舍道:“我这不想着以防万一,先下手为强嘛。”
“不行。”赤红光芒映着殷槐的灰瞳,灼灼生辉。“一旦中断,魂飞魄散。”
此时,褚灵桃已失了自我意志,整个人宛如一朵红云飘浮在空中,黑眼瞳毫无光亮,扩大到几乎占满整个眼眶。而濮婆婆则定定的纹丝不动,忽然,她像被猛击般痛不欲生地俯下身,发出凄厉的□□。渐渐的,在那深深佝偻的惨白身形之上,一片水红虚影蓦地荡开,又徐徐化出少女的身形面貌,勾勒轮廓,添了颜色,遂变得鲜艳而真实。
末了,只听“咚”的一声,濮婆婆轰然倒地。在这具已无生命气息的枯槁身体中,另一个褚灵桃终于如雏鸟破壳而出,水灵灵,嫩生生,好似一支月下红豆蔻,透着一种凄清而阴森的鲜丽。
盈盈眼波略略一转,她瞟向靠在庙柱上的两个法师。她不动,殷槐与楚离原也不动,静静地紧盯着她。如此过了良久,这个褚灵桃应是看得够了,娇俏而飘逸地一回身,轻轻一纵,细胳膊一揽,将另一个自己纳入怀中。
烛火摇曳间,殷槐与楚离原看得分明,两个褚灵桃的身姿逐渐靠拢,重叠,合二为一。而桃娘庙也像受到强烈感召似的,地面、供桌还有房梁,全都剧烈震颤起来,供奉的金身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盈满整座庙堂。
只见裙摆翩飞,黑发飘散,红底描金的绣鞋鞋尖轻轻点地,褚灵桃舒展双臂,像一只美丽的红蝴蝶,翩然降临。
“时隔七十余年,我终于回来了。”
褚灵桃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冲两个法师甜美地微笑。升级成了完整版,她的形象也略有改变。稚气的三股辫没结,乌发散了满头,衬得一张面孔洁净鲜嫩之极,如明珠般微泛光晕,全然没了阴森森的鬼气。
楚离原略略阖眼感知褚灵桃法力的流动,睁开时眸子裂开一道寒意凛凛的竖瞳,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几十年的供奉确实没白受,现在的你,虽还算不得完整的社神,却已非寻常鬼物精怪可比,只要假以时日,香火不断,信徒不散,恐怕还真能成大气候。”
“多谢夸奖,小女子荣幸之至。”褚灵桃的小嗓门儿倒还是一样清甜爽脆,只是灵体中翻尸倒骨地叠加了七十多年的岁月,老气横秋的感觉是藏也藏不住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忽然,她神色一肃,正儿八经地吟诵起了诗歌,还配合地踮起小脚,跳舞似地四处游荡。
晃了一圈后,褚灵桃脚步一滞,冷不丁地以一种很拧巴的姿态转过脑袋,盯着殷槐与楚离原问道:“法师哥哥,你们那么聪明,知道我所求为何吗?”
不等他们回答,她便抢着道:“其实,做社神并不能算,真正好玩儿的啊,是之后的事。”
“我一直喜欢这个地方,可这个地方并不喜欢我,不过不打紧,我宽容大度得很。我依然会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做许多快乐的游戏。”
“我要给大家带来好气运,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过得顺遂喜乐。”
“然后……”她掩住樱桃小嘴,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在至高的幸福的顶点,把大家全都推进黑暗,让悲惨祸事骤然降临!”
“但是,希望总是要有的。”
“我会认真回应在无尽痛苦中挣扎的大家的祈祷,为他们悬下蜘蛛丝,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把他们带离苦海。”
“接着,再把这里人的,推进更加绝望的深渊,对吗?”殷槐神色依旧淡淡的,他扶了扶眼镜,又道,“就像古希腊传说中柯林斯的国王希绪弗斯,诸神罚他将巨石推上山顶,可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落下去,前功尽弃。这项惩罚不断重复,无效无望,是最恐怖的永无止境的漫长折磨。”
褚灵桃小手一拍,“这个故事好,我喜欢。”
殷槐道:“是么,可我倒认为,真正受罚的人,是你。”
“法师哥哥,你莫要再变着法儿劝我。”褚灵桃眉尖蹙起,小脸上阴翳密布,“我本想让你们死得开心一点,可你既然这样不识抬举,现在,我改主意了。”
楚离原故作惊恐状,“哎呀,可怕,可怕,你是要让我们吃尽零碎苦头再去死吗?”
褚灵桃极缓慢地摇头,“我原是不想的。我很中意你。你生得很漂亮,像天上的仙人一样,如果死了,就会发烂发臭,再也不好看了。你第一次来桃娘庙的时候,对我也特别好。但是我知道,你和戴眼镜的法师哥哥不会懂我,一定会阻碍我,所以,对不起,你们必须死——”
“轰隆”一声巨响。
褚灵桃用法力化出的光焰与楚离原唤来的风暴剧烈相撞,迅速汽化消弭。电光火石间过完一招,两人均一甩衣袖,齐齐凌空飘向后方。
稳稳站定,楚离原望向扶着供桌、惊惶在脸上一闪而过的褚灵桃,不由扬起嘴角,绽开一个恣肆傲慢的笑。
“你也算两张SR合成的SSR,结果只有这种程度的本事吗?”
这会儿,褚灵桃早已恢复镇定。她既有了作为濮绿兰时积累的丰富法术经验与知识,直接交手后自然也稍许探清了对方的底。
奇怪,好奇怪。这个人难道不是像当年邱婆婆一样,是帮着苦荞村的人来镇压我的吗?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不使出全力?同情我,还是怜悯我?
因为活着的时候不曾被同情,也不曾被怜悯,所以褚灵桃无法确定,只是感到困惑。就在思绪混乱的刹那,她看见楚离原从怀中取了那枚金面具,只闻“叮叮当当”几声,他掌心生出的风暴之气化成数道锐利箭矢,瞬间将面具击得四分五裂。
他冲她举起手,五指缓缓蜷起收拢,碎片便化作金色齑粉,扑簌簌地从指缝间落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与他无关!”
褚灵桃尖叫起来。
“那个是……里面封着的……”
“我知道。”
楚离原残酷地打断她。
“岑荣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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