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本应该是安睡的时间,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夜晚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带来安宁。至少今夜,苦荞村的村民们是不得好眠了。
“来吧,祭祀大典开——始——喽——”
离开寒冷潮湿的葬身之地,重新回到从小长大的村庄,褚灵桃不由感到非常兴奋非常快乐。她忍不住唱起了歌,一路蹦着跳着,每一个脚印,都是绵延开去的烈烈火焰。
大火碾过屋舍,碾过树林,碾过小山,碾向天地尽头延展开去的无垠土地。
苦荞村奔逃、挣扎、哭喊的老老少少们都听见了,那噼噼剥剥熊熊燃烧的声音。
那永远不会停止的声音。
“现在,轮到您啦。”
“嘿咻。”褚灵桃稍稍用力,把手从丽婶婶的后脑勺抽出来,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鲜血咕咚咕咚直往外涌。
“真硬。”她嘟囔道。当初,丽婶婶给自己后脑勺来的一锄柄,可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直接晕了给丢坑里去了。
褚灵桃瘪了瘪嘴,掏出小花手绢,仔仔细细把手上淋淋沥沥的脏东西擦拭干净。
“还剩最后一个。我得快些了,待会儿还等着收拾老太婆呢。”
“荣哥哥,我来寻你啦。”
褚灵桃像只灵活的小红蝴蝶,也没怎么扑腾翅膀,就很快找到了岑荣。
岑荣就躺在她的葬身之处,无声无息地倚靠着他们平日里常坐的断墙。在群翠环抱之中,白衣裳的岑荣皎洁得像一朵百合,在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
只有胸口,开出一片刺眼的红。
银色的小刀被他紧攥在手心,鲜血顺着血槽流下,在地上积出一小片湖。
*****
“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再无岑荣。”楚离原吹掉指尖的金色残末。
天上地下,再无岑荣。
褚灵桃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五官收缩抽搐,一张脸失控似的扭曲不止。心神激荡之下,压倒性的痛苦冲击着刚复原的非鬼非神的灵体,殷红的血线像玻璃裂纹,在她的周身忽而闪现。
殷槐低声喝道:“趁现在!”
“嗖”!楚离原手指轻弹,四枚青黑风暴翻涌而成的箭矢齐发,准确贯穿褚灵桃的手腕与脚踝,将她整个人直挺挺地钉在墙上。就像落入陷阱的小兽,褚灵桃发了疯似地挣扎咆哮,愤怒的光焰不断从她身体的每一寸升腾盘旋,将整座桃娘庙照得光芒通彻。
楚离原一边灵活轻快地掐灭源源袭来的光焰,一边笑容满面地反问道:“这样不好吗?他原也是被你杀的,背叛者就该得到如此下场。”
褚灵桃尖声叫道:“不是!我没有动手!他是自尽而死!”
“但是,是你,准确来说是濮绿兰,拘来他的魂魄,并将其禁锢在特制的黄金面具中。他不得转生,不得消亡,就连孤魂野鬼都比他自在得多。每一年,他都必须和贽献一起,来到这座庙宇,眼睁睁看着贽献因事先被施加的咒术生效而死亡。还有,”不知为何,殷槐宁清似冰的声音有一丝不自觉地颤抖,“更残忍的,是虽与昔日最亲近之人近在咫尺,那人却早已失去记忆,甚至无法感知自己。”
“闭嘴!你给我闭嘴!是他背弃了我!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同类,却成了杀死我的凶手的一员!与我的痛苦相比,这点惩罚算得了什么!”
殷槐漠然:“所以,他现在魂飞魄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好吗?不能解了你的怨气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褚灵桃的心快要裂开了。她想说,这么做并不完全出于憎恨。大概,还想让那个干干净净的自己,那个纯洁纯粹的自己,可以短暂地重新拥有“荣哥哥”,可她太痛了,实在太痛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殷红的血线在褚灵桃周身闪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停留时间也越长,看起来就像被打碎后重新粘起的陶瓷人偶,轻触即溃。
绝望。怨恨。悔意。比死时尤甚。
如果此刻,她还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小姑娘,一定会留下许多眼泪,一定会心如刀绞。
可她早就不是了。
“褚灵桃。”殷槐走到她面前。
褚灵桃抬眼,堪堪对上殷槐的灰瞳,那双眸子看似清浅,实则深不见底。她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个法师存在的时间,比她还要漫长久远。
“怎么,趁我灵体不稳钳制住我,现在是准备动手了吗?”
“是啊。”
褚灵桃阖上眼,再睁开。她说:“那就请你把我的魂魄彻底碾碎,毁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我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样。让我永远消失,不要再留一丝一毫的意识。因为,哪怕一点点,都会让我无比痛苦,五内俱焚。”
“当然。你怨气纠结,血债累累,难入轮回,除了成为苦荞村的社神永留此地,现世并无你的容身之所,消失方是唯一的末路。”殷槐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上褚灵桃的前额。灵体冷得像冰,他的指尖却比冰还要冷。褚灵桃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会痛吗?”褚灵桃睁大眼睛问他。这一刻,她没了老气横秋的样子,又有点像个小姑娘了。
“一点点。”殷槐屏息凝神,指尖急遽集聚起法力,逶迤如蛇,侵入褚灵桃的灵体。褚灵桃只觉在彻骨寒意中,有一星点沸腾的灼热在四处游走,渐渐地,一抹妖冶诡异的朱红慢慢从她苍白的前额浮现出来。
“为什么我的灵体中会藏着你的血?!”褚灵桃咬紧下唇,翻尸倒骨地扒拉起乱糟糟的记忆。少顷,她才惨淡一笑,“……原来如此。在进献贽献的那个夜晚,你的同伴就已经把高度凝聚法力的血,封入了我的魂魄之中。”
“没错。”
“早在我复原魂魄的时候,你就能催动法力中止合体,使我魂飞魄散了,对吗?”
“没错。”
“那你们又何苦再绕这些弯子!为什么……要毁了岑荣。我恨他,但是,在我活着的还有死去的每一天,我能想起的只有他!岑荣……他才是属于我的唯一的愿望,我真正的愿望!”
一瞬间,血线爆满褚灵桃全身上下每一寸,就连那对乌黑的眼珠,都像是破碎的玻璃球。
“现在是灵体最不稳定的时候,动手!”楚离原轻喝。
殷槐星眸半阖,漆黑的羽睫垂下来,敛着斑驳碎星。他像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无比精准地操纵以自身血液为载体的强大法力,在褚灵桃的魂魄中迅疾游走。
“痛!好痛!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仿佛被无数把锋利的刀片细细密密地切割,饶是经历过许多惨事,褚灵桃还是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骇人惨叫。古时磔刑严酷无比,却不过割肉离骨,又如何能与魂魄被凌迟的痛楚相较。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岑荣当年为什么会铲下那一捧土吗?因为他的父亲作为主导者之一告诉他,你的死,必须由每一个苦荞村人共同参与,不然这事不会了结,你会遭受远比活埋更可怕的死刑。你既已被认定是邪祟之物,他们断不会再把你作为人来对待,任何有悖人道的折磨,都会降临在你身上。”
“岑荣的父亲拿他母亲做威胁,他都没肯松口,甚至还一再恳求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但是,知晓这一点后,岑荣妥协了。这是理智的选择,也是他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因为痛得说不出话,褚灵桃只能咿咿呀呀地嘶叫着,瞪眼看向殷槐。殷槐知道她想问什么,“最后,岑荣隔着那枚黄金面具告诉我,他不怪你,他只是觉得难过。”
这下,褚灵桃不哭了,也不痛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自内开始分崩离析,深海般的黑暗从四周侵袭而来,一寸一寸,彻底侵吞了她的意识。
“结束了。”
一大片青紫泛黑的烟气从七窍汹涌而出,却不就此逸散,而是慢慢收归于殷槐掌心,最后凝缩成黑漆漆的一团。
*****
“荣哥哥,你为什么要教我断文识字呢?村里好多女孩儿家都不学,学了究竟有什么用呀?”
“现在或许没用,但以后,它可以让你知晓更多事情,带你到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中去。”
“那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我也不记得了,但一定好过这里。”
“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
“你要等。只要你要乖乖等着,这一天总会来的。到了那时,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村子,去过再也不会被人苛责避忌的生活。”
“那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到时候千万别撇下我一个人呀。”
“我答应你。要休且待青山烂,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可是,不会再有以后了。
褚灵桃忍不住笑了起来。
褚灵桃活了一世,濮绿兰活了一世,活了两世却一样糟糕,除了加倍的痛苦,什么都得不到。
她听见耳边传来风雪呼啸的声音,就如那年祭祀大典,暴雪仿佛要把世间万物尽数掩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多好。
不对,那不是风雪咆哮的声音,是自己在急速下坠。
一瞬间,她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罪孽深重,一定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除了那里,再没更适合自己的去处。
这样就好。这样再好不过。
“灵桃!”
“灵桃!”
“灵桃!”
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听见再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上天啊,都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了,请你放过我,不要再给我任何希望。
就让我,安心迎接注定的悲惨下场,可以吗?
*****
褚灵桃猛地睁开双眼,耳边的呼啸之声戛然而止,寂静安宁得不可思议。
明明是地狱的最深处,为什么看见了奇迹?
我根本不配。她想阖起双眸,重新回到黑暗中去,可是她舍不得。
眼前站着的,可是她永远失去的珍宝,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岑荣。
“可怜,可怜,我的灵桃真可怜。”
洁白的少年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额头、脸颊,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她,落在遥远岁月的另一头。
“我的灵桃,世间无人爱她,无人珍惜她。我多想爱她,多想珍惜她,可是,我却救不了她,最后还背弃了她。”
岑荣说着话,慢慢露出和生前一样的笑容,温和的、忧愁的、伤感的笑容,然后,拉过褚灵桃,将她用力按进自己怀里。
“多少年了,在你伤心的时候,不能像这样抱一抱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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