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棪常常如此, 随时随地地将这一世的人, 与前世的记忆搭上一座桥。
他自己则在桥下的泥泞里越陷越深。
白日思索的“生与死”太多, 夜间自然噩梦连连。
他或许可以尽力挽回他的不幸, 却不能逆天改命,扭转所有人的遗憾。
他无能为力,且无处可说, 只能独自忍受着。
就在最投入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手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问:“怎么了?”
翊安看得很清楚, 他眼中的哀怆, 与自己说话时,才一点点褪下下去。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换上原本的温润与闲适。
翊安反应过来,一时语塞。
她看着自己莫名其妙贴在人家脸上的手,一时进退两难。
方才他走神, 不知想起什么,上一刻还在说笑, 转念间眉心渐渐笼着一层愁雾。
明明他人就在她面前,谈笑风生, 然而那透露出的哀伤与孤独, 让翊安惊觉自己离他太远。
她本以为她与齐棪在慢慢靠近, 然而方才她生出一丝怀疑,究竟是咫尺还是天涯?
心情随之低落,还没想明白呢, 手就摸上了他的脸。
见你不高兴,情不自禁想碰碰你,让你别想那些事了。
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她怕说出来,把他乐得找不着北,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不行。
于是翊安露出皓齿一笑,在他脸上重重蹭了下,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道:“有脏东西。”
动作、神态、语气,简直就是齐棪下午在氿仙阁的翻版。
齐棪:“……”
她向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半点亏也不肯吃,让他又爱又恨。
翊安问:“怎么,不合口味?你越吃越沉默了。”
齐棪摇头,吐了口气,“不是,馄饨很好吃。方才,想起一些旁的事来,感慨颇多。”
他总不能对翊安说,右相夫人的寿命所剩不多,你要珍惜这最后的时日。
他自己对着花燃,右相夫人的亲儿子,都没敢说出这番话来。
他至多只能装个半仙,而不能做连旁人“死期”都说得出的神人,保不准众人会将他当成妖怪。
“什……”翊安才张嘴想问,明媚的双眸与齐棪对上,立刻便有预感,他不会告诉她实情。
能让齐棪在她面前,走神想许久的事情,定是她问也问不出的。
于是不去碰这个壁,漫不经心地改口道:“你们今日抓的是谁?”
齐棪听出她的转折,心里感激,他确实没法坦诚。
“记得咱们去过一回聚贤赌坊吗?”
“记得呀。”
进宫前去的,那日翊安只是想拉着他去热闹之地。
因为不能去安安静静的,两个人有太多闲暇时间想心事的地方。
原因是那日,她其实有点紧张。
那是齐棪头一回说,见她去氿仙阁,他心里会吃颜辞镜的醋。
从前他只是与她吵架,翊安当他看自己不顺眼,故意寻由头让自己不痛快。
那天才知晓,他是在吃醋。
——想到你来见他,我在府里坐立难安,明知惹你生气,还是来了。
所以自己每次去,他都记挂得很吗?
翊安当时有些心乱,私心地认为,齐棪又在演戏骗她呢。
后来她耍着小心思,一次次地试,果然如他所说——他很在意,每回她去氿仙阁,或早或晚,他总会在附近出现。
然而齐棪并不再像从前那样,寻由头发脾气。
他总是把她高高兴兴地哄回家。
齐棪没发觉翊安在云游,自顾自道:“离开时,赌坊老板万老三与我寒暄了几句,你记得吧?你还说人家肥头大耳,穿得一身富贵,就像黑猪披着绸缎。”
翊安听到最后一句,闷声笑了,着实为自己这张刻薄的最汗颜一把,“你抓的是他?”
“嗯,昨日收到一张字条,上写着‘聚贤赌坊’四字。”
齐棪已然七分饱,多喝了两口鱼汤,放下瓷勺,用帕子擦嘴。
“想着这该是魏思荣从棠婳那听来的线索,我便把万老三抓起来,反正他手上的人命债有的是。”
“你怀疑他背后是阮镛实吗?”
“就算不是阮家,也值得查。”
翊安不大赞同,蹙眉道:“你大可找人潜进赌坊,这样做,打草惊蛇了。”
“就是要他们惊,惊了才有下一步的动作。让人浅进去,太慢。”
齐棪没说的是,之所以今日选择在氿仙阁抓,另有考量。
今日若抓不着万老三,让人在重重包围下悄无声息地跑了,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随你。”翊安显然并非真想干涉听竹卫的事,又打了个哈欠。
她明明很乏了,也没什么胃口。那碗鱼汤馄饨,她只喝了几口汤,却还硬撑着陪他说话。
齐棪暗叹,自己以前眼睛得是被什么糊上,才看不见独属于翊安的这份温柔呢。
不忍她再熬着,眼看子时竟过了两刻,齐棪当即起身:“夜深了,我先回去。”
翊安:“不送。”
“不留我?”他逗她。
她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骂不动了。
齐棪叹了口气,自觉道:“我知道,还是不熟嘛,您不留生客。”
翊安恼火,呸,把她说得跟什么似的。
“别耍嘴皮子了,快回吧,明儿还要早朝。”
再闹就别睡了,明日若起迟,误了早朝的时辰,御史台又要趁机参他几本。
齐棪走到门口,侧过半个身子,款款点头道:“多谢娘子款待。”
他一半身子在暖灯下,一半藏在阴影里,说这话时,嘴角快咧到了耳根。
“……”滚!
*
右相府街前——
炮竹早放过了,满地的零碎红纸。
车马不绝,人声鼎沸,门前院内都挂着喜庆的灯笼和红绸
“翊安长公主到——”
“境宁王到——”
两句话一喊,周围的喧嚣顷刻间静了七分,不约而同地转身看去,等着这二位露面。
齐棪先下了马车,一身暗紫色的团花亲王服,头戴金冠,长身玉立。
客气地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小心地将翊安扶下马车。
他心里叹气,这动作纯属多余,做给旁人看的。
毕竟长公主大人年轻力壮,平日里穿男装时,恨不得翻窗跳下车才痛快。
翊安今日打扮得尊贵,身穿沉水缎绣福云纹的宽袖长袍,鬓边搭一支价值连城的朱红宝石簪子,腰间配了条珊瑚珠禁步。
她天生适合如此扮相,最能衬出她的明艳不可方物。
哪怕齐棪提醒自己,这女人方才在车里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把鞋底蹭到他脸上。
可还是忍不住心悸,暗叹她的皮囊如诗,骨相如画。
翊安唇边摆着客气地浅笑,尊贵端庄,让人只敢远远行礼,不敢上前多说一句。
她心里把责任推给齐棪,八成是他笑容不真诚。
在外接待的是花家大郎花韦,花燃嫡亲的兄长。
花韦是个文官,斯文俊秀,待人接物客气亲和。跟他那被称作笑面阎王的弟弟大相径庭。
笑起来时,眼睛也是弯着的,在这点上,他们兄妹三人全随了右相夫人。
不同的是,花韦的笑,透着股稳重与真诚。
皇后的笑,温柔娴静,让人看了心生爱怜。
唯独花燃,总是刻意过了头,笑得人毛骨悚然。
凭翊安跟齐棪的身份,自是无需与人寒暄,便直接去见右相与右相夫人。
回廊曲折,花韦在前面领路,齐棪问:“两位小公子可在?”
花韦听到自家儿子,先是高兴地乐了下,随即反应快道:“王爷放心,都在,待会您跟长公主多抱一会。”
齐棪立刻哈哈笑起来:“那我们夫妻二人便不客气了。”
“人都在前面的花厅,王爷与长公主请便。”花韦将他们俩送到这,又原路折回。
“有劳,你去忙吧。”
翊安仪态温良地朝花韦点点头,见人走了,广袖下藏着的手狠拧了齐棪一把,“为什么要去抱孩子?”
她没抱过小孩子,更没人敢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让她抱。
左右无人,齐棪自在许多,解释道:“殿下不知?传言花家大郎的双生子是大吉之兆,若夫妻俩一人抱一个,来年便也能一胎生两个儿子。今日既然来了,咱们自然试一试。”
翊安:“……”其实,大可不必吧。
齐棪见她那眼神,明晃晃写着“你有病”三字,耐下心继续劝道:“但凡身份配的,都去抱过,说能沾喜气。我们若不抱,人家还当我们俩怎么着了呢。”
“这种传言都有人信?那外面还传你有两个私生子呢。”
“嗐,那算什么,哪个男人嫌儿子多啊。”
“?”
“!”
“好啊你,”翊安气得猛吸一口气,拔高嗓音,扬拳捶他,“你承认了?你还敢承认!齐献枝,你死定了。”
“哎哎哎,有话好说。嘶——嗷——我说笑的!疼疼疼!”齐棪边跑边嚎,挨了她几下重拳。
挽骊在后面跟着,面无表情地想:真的很吵,怎么还没人来。
翊安捶人有一套,那就是只打一个地方。
齐棪几乎废了一条胳膊。
“打人可以,孩子必须要抱!”齐棪理好衣赏,人模狗样地进了花厅,还不忘交代一句。
“我偏不。”
翊安从来不信这些,也没听上京城谁家添了第二对双生子。
进去时,满厅热闹,连舜钦夫妻正在里头,一人抱了一个孩子。
翊安:“……”
连舜钦居然也信这个?
他那夫人的肚子已经显了,看样子再有几个月便能生了。
连舜钦长着张不善的脸,怀里的那个吓得不敢吭声,扭头去找自己的娘亲。
翊安心疼,这孩子没哭就是赏他脸了,小小年纪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压力。
齐棪说着免礼,凑到连舜钦边上,小声道:“你放开,我来抱。你抱有什么用,我说了你这胎只有一个儿子。”
连舜钦:“???”不要你管!
翊安为了避开这种无聊的事,径直去里面见了右相夫人,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孩子可抱过了?”
翊安:“……还没。”
作者有话要说:九点多就写得差不多了,修修改改磨蹭到十一点多,我也服了自己。
(有求必应,五章内写个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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