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作为北祁的王都,最不稀缺的就是纨绔子弟,闭着眼睛扔一砖头,也能砸中个公子哥。这群人闹起事来,通常无人敢管。
这边是尚书独子,那边是侯爵嫡孙,沾上就是麻烦。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队人马在安平侯府门前等着,不消片刻,安平侯急匆匆出来迎,朝为首的绿衣郎道:“连大人,快里面请。”
连舜钦坐在马上,皮笑肉不笑,居高临下看着安平侯,“侯爷客气了,我听竹卫办事,没有进府喝茶的习惯。您把魏思荣请出来,下官便不叨扰了。”
“我孙儿尚未弱冠,还是个孩子,若有……”
“侯爷,”连舜钦面露不耐地打断他,冷冷地重申道:“听竹卫办事,自有规矩。”
纵然安平侯姓魏,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这时候也没胆子再周旋。
连舜钦不算什么,他身后撑腰的是境宁王,境宁王身后那是皇帝。
他忙朝家丁道:“去把那小畜生抓过来!”
连舜钦此人样貌不俗,一张方正的脸,浓眉窄目,看人时总像含着讥讽。
他家世普通,可言行举止素来张扬,谁的脸面都不给。故而这张脸在有些人眼里,就是祸星脸。
安平侯小心翼翼问:“连大人可知如何处置?”
连舜钦无所谓道:“死不了。”
安平侯腿一软,眼看着自己最疼的孙子被带走,当即决定赶紧进宫面圣。
进了听竹卫,不死也得脱层皮,现在去求陛下说不定还有生路。
连舜卿走到半路,有人骑马追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当即勒马而去。
原打算回卫所后,把抓来的两个纨绔好好教训一番,添点乐子。
这下半点心情也没了。
*
祁国的谶语由来已久,当年太.祖皇帝不过是世家的旁支子弟,却有人言“王气在魏”。
彼时昏君贼臣乱国,没人去收拾魏家,后来魏家起兵,太.祖称帝,验证了这条谶语。
可想而知,在君明臣忠的太平盛世里,一句“境宁当为天子”的谶语传出来后,险些吓得齐棪自刎谢罪。
齐棪何许人也,正是当今的境宁小王爷,字献枝。大祁唯一的异姓王,子袭父爵,生来尊贵。
齐棪的王妃,翊安长公主听说后,悠然道:“你若为天子,吾弟便成了亡国之君。你若因此而死,本宫又成了寡妇。左右是祸,我真命苦。”
齐棪实在没看出她苦在哪,“彼此彼此,本王也不算命好。”
他拿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发誓,他是一名忠君爱国的三好臣子,岂能行谋逆之事。
可就算齐棪的小舅子,当今天子大度,不在意这条谶语。那些国之忠臣,哪怕嘴上信他敬他,心里当真容得下他?
因此齐棪遇刺时,第一反应是“给那毒妇说中了”,第二反应是“让她做寡妇去罢”。
没想到的是,他的确是死了一回,但长公主殿下没能成寡妇。
*
连舜钦守在房门口,心觉这事没意思。外面人人都说王爷与长公主伉俪情深,但事实是王爷重伤昏迷前,还在嘱咐别送他回府。
贵府有狼吃人吗?
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不输御医,就是说话比连舜钦自己还难听。
人家风轻云淡道:“伤口太深,三日内若没醒,准备后事吧。”
知道这躺的是谁吗?老东西!
已经过去两天,连舜钦想,人多半是醒不来了。
他不得不替自己打算,王爷一死,听竹卫左司指挥使一职将空出来。若陛下果真英明,必清楚他的能力和忠诚,此乃千载难逢的升迁良机。
再瞒下去,王爷真在他手里没了,别说升迁,下狱都便宜他了。
他打定主意去通知翊安长公主,人家两口子不睦不要紧,别把他的前程搭进去。
刚准备出门,境宁王醒了。
齐棪脸上阴沉凝重,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盯着他问:“你脸上的刀疤呢?”
连舜钦摸了把自己的脸,“王爷,可是糊涂了?属下这辈子哪都挨过刀,除了胯间和脸上。”
良久的沉默——
齐棪心底发冷,这太荒唐可笑了。他忍着伤口的疼痛,费力地打量周围,又看了看连舜钦的脸。
“我昏迷了多久?如今是何年?”
连舜钦笑:“放心吧王爷,您才昏迷两三日,还是景御三年呢。”
景御三年,竟是景御三年!
他记忆中的那些事,难不成只是一场噩梦?还是现在就在梦里。
伤口的疼痛告诉他,不是梦。
除刚醒时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齐棪一切如常,就是不愿多说话。
大夫说,他这辈子没见过伤口愈合这么快的人,居然短短几日就能下床行走。
连舜钦则幽幽地想,升迁无望。
*
来通报的宫人满脸喜色:“长公主,王爷亲自接您来了。”
“知道了。”翊安应了声。
从皇后的长阳殿出来,早上还算晴朗的天空,飘起大片的雪花,轻盈落下,冰凉的划过脸面。她伸手拦了一会,若有若无的冰寒触感,在温热的指上融开。
翊安回头问:“挽骊,几日没见齐棪?”
挽骊动了下眉:“七日。”
自那日他们吵架,他挥袖离开后,便没再回府。本想着还有几日的冷战,没料到他这么快便有了戏瘾,赶来演她的二十四孝好驸马。
齐棪面色凝重,穿着银色锦绣蟒袍,外罩红色大氅,远远走来很是醒目。
“驸马怎么来了?”见他走近,翊安换上“诚挚”的笑意,妩媚万千。
齐棪站在玉阶之下,缓缓抬头看她,一眼恍如万年。这是他年方二十的公主殿下,颦笑间倾国倾城,便是整个大祁的女子容颜堆加起来,也不如她一半明艳。
如今是景御三年的冬日,此时他们成亲未满两年,关系不算好,但尚未到前世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齐棪得苍天眷顾,再一次站在她面前。他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别来无恙”。
“发什么呆呢!”
见他傻愣愣的站在那,脸色难看,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翊安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惦着脚尖,在他耳边道:“不情愿就不要来,装模作样无趣死了,再者玉奴今日无空理咱们,你演也白演。”
在旁人看来,还当她在对他讲夫妻间的悄悄话。放在从前,齐棪必会笑着加倍回敬她几句,让她有火不能发。
“下雪了,我怕殿下冷。”齐棪替她披上斗篷。
他耳畔发痒,心里燃起一团火,想起前世他们为数不多耳鬓厮磨的日子。
他反应不正常。
翊安狐疑凑近了看,不知可是雪衬得,他嘴唇苍白脸色难看至极。
想必冷的是他。
两人并肩而行,齐棪贴心地将伞倾向她那边。
过往的内监宫人纷纷行礼,无不称羡。谁不晓得,翊安长公主与境宁王,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夫妻。
他们成亲那日,满城庆贺,红绸满街,烟花放了一整夜。
陛下亲自将长姐送出宫门,境宁王当众许诺,此生不负长公主。此后两年,每回进宫,长公主与王爷都如胶似漆,圣心这才大安。
翊安心道齐棪今日兴致不高,连架都懒得与她吵。她最受不了人为的寂静,只好先开口:“驸马今日无事?”
“哪日无事?”齐棪下意识反问一句,被她暗中拧了胳膊一把,才回过神道:“什么事都没殿下要紧,自然都能放下。”
能下床行走之后,他只想见她一面,他很思念她。
“哟,本宫好感动,真想建个碑来赞颂驸马真心。”
“多谢殿下,此乃臣之荣幸。”
翊安声如细纹:“适可而止,别逼我撕了你这张假皮。”
齐棪低头看她,勉强弯了下唇,隐忍地喊了声:“殿下。”
“干嘛?”翊安提高警惕。
雪越下越大,齐棪放慢脚步,低头道:“想给殿下赔礼道歉,上回不该那样说话。”
从前都不该那样说话。
他醒后想清楚许多事,包括前世他们那几年为何不曾好好对待彼此,见面便如仇家。后来一切都晚了,他甚至没有好好抱过她几回。
翊安这人不长记性,再加上跟齐棪吵起架来,两个人都口不择言,骂到最后谁也不记得谁说过什么。
见齐棪现在情绪明显有些低落,纳闷地问:“你说了什么?”
齐棪举着伞,自嘲地笑:“句句是错。”悔不当初。
他这般客气,翊安倒不好意思了,突显得她小家子气。
那日翊安从外面回来,已是夜半,齐棪不知抽的什么风,居然在公主府等了她两个时辰。
后来吵得不可开交,把齐棪气得连公主府隔壁的王府都待不下去。
齐棪说的都是事实,她就是刁蛮自私、不守妇道。
但她骂起齐棪,那就很不讲道理,怎么难听怎么骂。
譬如骂他虚伪恶心,道貌岸然,在外养着“义妹”做姘头。
翊安过意不去,本想关心他句,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几日,宿在封浅浅那里?”
齐棪一顿,脸上露出堪称厌恶的表情,掺着冰渣一般的冷意。
他将视线移到翊安身上,“我一直宿在城南别院,没去见她,殿下放心。”
“你们吵架了?”翊安看他表情不对劲。
齐棪笑道:“殿下难道不知,除你之外,我从不与人吵架。”
得嘞,那我给您磕头谢恩了。翊安忍住才没给他一巴掌。
她停下步子,手覆上他的额头:“发烧了?”
齐棪站着不动,“没有。”
“疯了?”
“不曾。”
“以退为进?别有所图?或者有求于我。你说吧。”
齐棪:“……”可见,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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