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十二月的夜,如墨一般浓稠,月明云淡地笼在头顶上。
迎着风走,朔风如冰刃般划过脸畔。一盏盏的宫灯延绵不尽,才不至让这重重宫墙围起来的尊贵地方,被黑暗完全吞噬。
十步外,站着一众的宫人内侍,低垂着头,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翊安以为自己冷得出现了幻听,境宁王何时变成一个受过委屈,要女人抱的娇郎君了。
然而对上齐棪疲惫又有些央求的目光,她顿时心软下来,共情能力突飞猛进。
这个人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岂是她看见得那般风轻云淡,心中必定压着许多事情。
或是未来二十多日被困宫中,不得回府让他格外彷徨,寻求她的安慰罢了。
翊安并非小气扭捏之辈,想通后,果断地伸手抱住齐棪。
身后的挽骊愣了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这两位演的,委实过了。
齐棪两手放在身侧握成拳,极力忍耐,才没让自己哀戚戚的一张脸崩了。
他太想笑出声。
方才殿上那出戏,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他是天子身边的重臣,既受了弹劾,陛下置之不理便过于偏驳,故而今夜随意敲打一番,给那些想听的人听听。
若是重生之前,莫名受这番猜忌,他或许感慨君心难测,还会愤愤不平。
可如今哪里会那般不识时务,陛下越是这么重拿轻放,他越是安心,这说明今世陛下之心未变。
方才宴上的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本是做戏,没想到翊安却实打实地为他担忧起来。
前世最后那段岁月堪称艰难,但他们却重归于好,携手度过。
齐棪问她,为什么不曾恨过自己。
明明数不清地误会和猜忌,横亘在他们原不算坚牢的感情里,他以为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她却反问:“我为何要恨你,你做错了什么吗?你不过是蠢了些,可我不蠢。”
他是蠢。
他从前哪里知道,她的心一贯柔软如棉,从不曾真正地怨他恨他。
如今他想要她来抱,她便能轻松给予。
齐棪凭着这副装出来的委屈又疲倦的模样,占了回便宜。纵然这外面冷得如冰窖,他也舍不得动。
姑娘家跟男儿们不同,身上永远有股子香气,这幽幽浅香钻进鼻子里,立即把人熏醉了。
齐棪心猿意马,他正值壮年,如此美人在怀,哪禁受得住。
不想翊安发觉他是个色鬼,便插科打诨道:“头回知道,妻子是这么抱自己郎君的。”
他以为女人生来就会搂住夫君的腰,乖巧地将头埋在夫君的胸膛里,娇滴滴地说两句情话。
他的长公主倒好,个子高不能小鸟依人就罢了,那也不能抱得像兄弟俩似的!
她将他圈在怀里不算,还非常“贴心”地在他背后拍了拍。要不是她终归矮他半个头,齐棪真忍不住喊上一声“兄弟”。
没记错的话,花燃求他出面办事时,也是这样装亲切的。
翊安:“???”还挑起来了。
她没好气地收回手:“行了吧,快走,我要冻死在这里了。”
齐棪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往怀里放,“怪我,殿下的手都冷了。”
翊安走在夜色里,一张漂亮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做出了个作呕的表情。
齐棪没舍得松手,往后瞥了眼那群跟着的人,摆出一副我在演戏请你配合的神情。
翊安会意,罢罢罢,他爱演就演吧。说不定玉奴见他对自己好,能少为难他些。
她言归正传:“这么晚了,花燃忙成这样?”
她有轻微的夜盲之症,齐棪怕她崴着脚,仔细扶她下了台阶。
“右司已忙了一个月多,六部蛀虫太多,这回好好治他们一顿,也算为国除害。”
拿灯笼的人好像生怕看到不该看得似的,远远躲在后面,连挽骊都离着几丈远。
翊安看不清路,只好紧挽着齐棪,倒也没觉得尴尬:“你说他不娶妻,莫不成是好男风?”
“我祁人虽不似南人保守,却也不是人人都好男风。”
齐棪被她大咧咧地挽着,忽生出“期颐偕老”的念头来。他仗义地替兄弟说话:“所以,不可妄断——或许他是不能人伦,怕耽误人家姑娘的一生。”
“天!”翊安半是惊讶半是同情,“挺惨,看着人高马大的,唉——”
在皇帝的西暖阁中,花燃正严肃地回话,突然戛然而止,而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
回礼宁殿一番洗漱之后,翊安跟齐棪遵循老规矩,把宫人都打发出去,开始安排晚上怎么睡。
从前他们在宫里住时,自然是睡不到一起去的,便轮流睡床和软榻。
翊安好就好在,从不觉得自己娇贵得高人一等。
不因自己是公主之身就高高在上,也不因自己是女人就央求别人让自己。
还是她主动提出来道:“咱们轮流睡床,谁也不欠谁,省的你多委屈似的。”
齐棪从前没什么大男子风范,心安理得地应了下来。
如今他自是不希望如此,可若舔着脸说“我们一起睡吧”,不被赏两个耳光才怪。
他暗自思忖,过两日得想个办法,否则白进宫了一趟。
齐棪从柜里拿出多余的锦被,给自己铺床,“以后我睡这里就行,公主就睡床吧,换来换去麻烦。”
翊安盘膝坐在床榻上,非但不感动,反而当场炸毛。
“我再说一遍,我用的头油绝无异味。氿仙阁秘制,多少人都求不来,你去看看御医吧你。”
每回轮到齐棪睡床,他就挑三拣四,说枕头上有她的怪异的头油味,闻着做噩梦。
翊安抱走自己的枕头,他还不依不饶,说他依然能闻到。
翊安骂他鼻子有病,不去就医却在这里折磨人。
齐棪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让她换头油,她偏不听,扔了句“闻不惯就滚,反正封浅浅头上好闻”。
若不是那夜在宫里,估计两人能打起来。
齐棪知道自己以前德行不佳,喜欢故意折腾她。
这回好言好语地解释:“是这榻太窄,怕你睡得不舒服。”
罢了不忘加上一句:“当然,殿下若能换头油,更好。”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少对我指指点点。”翊安扔过去一个枕头,刚好砸他头上。
齐棪压根没抱期望,接下枕头,笑容未变:“当我没说。”
消停了会,翊安又问:“你伤彻底好透了吗?”
齐棪作势要解袍子,“殿下一看便知。”
“哎——”翊安拒绝:“别别别,仔细冻着。”
她怕看了想入非非。
齐棪则暗恼美男计施不出来。
她试探问:“若还没好全,要不你来睡床。”
齐棪立即接话:“当真?”
“客气话而已,你又信了?”翊安嘻嘻一乐,享受地躺下,叫道:“这床真舒坦。”
齐棪被她的孩子气感染,背对而笑,“外头想是下雨了。”
雨声落在屋檐上,越下越急,仅是听着就令人瑟瑟发抖。
翊安道:“雨夜催眠,向来比安神香还好用,我困了。”
“困就睡吧。”齐棪起身把内室的烛灯一一灭去,只留了一盏备用。
他做这些时,翊安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看着他,齐棪转身对上她专注的目光,觉得生气。
又不能睡一起,做什么这样勾引人!
她青丝垂在两边肩上,眸子干净而温暖,半明半灭里,眼边那颗小痣愈发妩媚灵巧。
偏她美不自知。
“殿下看什么?”齐棪动了下喉咙。
翊安指指床幔,“齐卿,替本宫放下。”
“遵旨。”齐棪上前将帐幔从玉钩上放下,柔情地看她:“殿下好梦。”
翊安翻身:“明日见。”
他坐回软榻上,走了好一会的神,雨声宁神,让他没了任何旖旎的念头。
只是想,若这是一场美梦,但愿永远不醒。
*
阴冷的天牢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与霉味,若是细听,便能听见不远处刑房中的哭喊声。
他波澜不惊,在这里困囿了大半个月,习以为常。晚饭的时辰已过去良久,外面想必已经入夜,然而何时天明,他还不知。
破罐子破摔地躺在稻草堆上,他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来入睡,断裂的腿骨却疼痛难忍,害他出了一身汗。
在半寐半醒和疼痛的折磨中,恍然间耳边传来兵刃相交的冷脆声,伴着吵闹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好像有人被一脚踹在了牢门上。
不多久,牢门上的铁锁被打开,乌泱泱地站着一队蒙面黑衣人。
他睁开眼,只见为首的那人却穿着张扬艳丽的窄袖男袍,不曾遮面。他当即疑心自己疼糊涂了,她怎会在这里。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间便红了眼睛,哽咽了下,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黑衣人赶忙上前,替他打开双手双脚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背在背上往外走。
疼痛一时如刀刮骨一般,刺得他冷汗直冒。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急火攻心,失态地朝她大吼:“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给老子滚回去,快点!”
她受惯了他的脾气,理也不理,转身朝外走。
狱卒跪着连连磕头道:“殿下三思,殿下三思啊!”
“三思?”她停住脚步,兀然癫狂地笑道:“那就让魏琇把我也抓起来啊!”
他疼得晕过去前,被那笑声惹得眼睛发酸。
她明明不必如此,他不值得她涉险。
*
齐棪惊醒时一身冷汗,目光阴沉,翻身而起。直到确定几步外的床榻上,睡着尚不知怨恨算计为何物的公主大人,这才松了口气。
都过去了,再不会重演,他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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