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才卯时三刻,宫人内侍们尚在殿外洒扫,齐棪经此一梦没了睡意,干脆穿衣而起。
他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放回柜里,又将软榻整理好才去汤池沐浴。
翊安醒时,齐棪已从御花园走了一趟回来,神清气爽,另折了几支腊梅。
“今日的太阳一定不错,现在却还寒得很,霜满枝头,殿下多穿些。”
翊安打了个小哈欠,半睁着眼:“这梅香倒沁人心脾。”
她刚睡醒时的模样实在可爱,齐棪一面偷看,一面悠哉地将花插进瓶子里。
“公主若喜欢,以后每天早上臣都去替公主折几支新鲜的梅花,好花当配美人。”
翊安微微歪着头笑,“如此,我便知道驸马的字是何意思了。”
齐献枝,献枝。
见左右侍奉的宫人忍不住弯了嘴角,似是没见过这般恩爱的夫妻,翊安又兴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
得,她家驸马爷进宫后,演技更上一层楼,直接拉着她也进到戏台上的状态。
豫西嬷嬷替翊安梳妆打扮完,退出去让宫人摆早膳。
翊安被梅香沁得清醒过来,趁着四下无人,把齐棪拉到一旁:“你进了宫,案子怎么办?”
“豫西嬷嬷梳的这个发髻,唯有殿下如此姿色方显得华贵大气,这支步摇更是增彩。”齐棪由衷地欣赏,光说还不过瘾,忍不住伸手去碰。
“自重。”翊安打开他的手,“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别给我装疯卖傻。”
齐棪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暂且放着,出宫后再说。”
刺杀一事本就线索有限,越晚越难查,眼下进了宫也没办法。很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翊安不糊涂,直截了当地问:“玉奴把我们拘在宫中,你到底怎么想的?”
昨夜从宴上出来,他明明颓唐疲惫,在她敷衍地抱了他之后,他竟真的缓过来了。
今晨还有折梅的雅兴,翊安实在看不懂。
“别胡思乱想,”齐棪听着外面宫人的动静,附在她耳边:“未尝不是在保护你我,谁知那刺客有无第二批,说不定我还没查出来,就彻底没戏唱了。”
翊安耳朵怕痒,便往一旁躲。
见他如此坦然,欲言又止,说不惊讶是假的。
从前齐棪与翊安隔阂甚深,除了两人那点风月之事,便是皇帝横梗在中间。
皇帝到底是天子,君心难测,雷霆雨露一概不少。齐棪再忠心,有时也会寒心愤慨,翊安都晓得。
放在从前,不用她提,齐棪就会想到这一层,未必会多高兴。可现在,他非但不以为然,还反过来劝她宽心。
她不晓得,他是真想通了许多事。还是的他如今更加谨慎,城府深到喜怒不行与色,连她一并提防。
翊安看似大大咧咧,到底心思敏感,更倾向于第二种。
那劳什子“境宁当为天子”的谶语一出,他的处境愈发艰难。皇帝怀疑,满朝文武忌惮,谁都有可能下手。
而自己与他夫妻感情不睦,并无多少真情。若怕受牵连,派人把他杀了,再另寻良配,日子会比现在好得多。
假使齐棪这么想,那现在对她的温柔,及对皇帝的信任,便是他护自己周全的盔甲。
经历过生死,岂会纯良依旧。
翊安霎时觉得齐棪这些天的刻意亲近,就像冬日的阳光一般。看着热闹,那温度却不足以暖人。
转念又想起那日他在氿仙阁,摘下面具说的话,“想到你来见他,我在府里坐立难安,明知会惹你生气,还是来了。”
她没回,可是她记在心里了。
那里面又有几分真呢?
她避开他的目光,往膳桌上走去:“查不出幕后之人,你不急?”
齐棪心知线索有限,不指望据此查出什么,重生一世,他有别的要事查。
再有便是假若今世不出意外,不会有第二批刺客。
他勾起嘴角:“不急,有殿下在我身边足矣。”
翊安想,从前的齐献枝,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说这些废话。
她羞涩地低下头,用勺子在粥碗里搅拌,嗔怪道:“私下说些腻歪话就罢了,这么多人,你也不知害臊。”
语气柔媚,力气倒不小,在桌下狠狠踩了齐棪一脚,让他闭上那张讨人厌的嘴。
不想跟她说实话也罢,还作死拿她消遣,真当她没脾气。
齐棪兀然吃痛,咬紧牙关才没露出狰狞之色,一张云淡风轻惯了的脸上,僵硬且难看。
“今日有何安排?”半响他才缓过来,又继续与她搭话。
“去陪皇后娘娘请安用午膳,再逛逛御花园。宫里不就这点事,你呢?”
齐棪晓得她厌恶宫里,她生性喜欢自由,十来岁时就常常偷溜出宫。
哪怕在公主府,一个月里最少有半个月在外,有时坐在茶楼听人说话都能听一个下午。
她说过,民间比宫里热闹,更有人情味,也更让人舒服。
那时齐棪不懂,只觉得她没个样子,现在才知她是聪慧之人。
“我去陛下宫里商议政事,晚膳后再回。”
翊安点头:“那咱们分道扬镳。”
齐棪心生一计,“等回府,咱们去城外山上住两日?”
“当真?”翊安面上吃惊,心里想他居心何在。
“当真,咱们微服前去。”齐棪说着,自己也来了兴致。
“好啊,”翊安托着腮畅想:“回府时还冷着呢,不如等春花开,咱们去山上礼佛烧香。”
上京寺院里的那些小沙弥,个个斯文腼腆,可入眼的还真不少。翊安想到便心情大好,懒得管齐棪的醉翁之意在何处。
齐棪不知她的心思,见她肯应,高兴地说:“就按殿下所言。”
*
御花园西北的未央台上,乐声悠扬轻快,一排穿着堇色冬装的宫人端着果盘、点心从高阶一步步上去。
台上南北的门窗紧闭,屋里的暖意方能存住,笑声却关不住地往外传。
翊安顺着乐声寻了过来,问底下守着的人:“上面是何人兴致这么高。”
一名内侍忙跑到跟前跪下,诚惶诚恐道:“回长公主,是四位娘娘在上面。”
“既然几位娘娘都在,本宫上去看看。”翊安玩心骤起,不要他们通报。独自上了未央台,站在门外听。
那乐声是宫里的乐师所奏,翊安熟悉。
乐师都在隔壁的小间里,而正屋里有一妙音娘子在唱小曲,嗓音婉转动人,撩动心畔。
翊安听了几句,觉得嗓子是真好,可那词委实太艳了些。
从男女的身子唱到对战动作,再加上五感和心理描写,靡靡至极,都快跟氿仙阁不分上下了。
若是齐棪在这里,也不知会做何反应,八成装听不懂,若无其事地掉头就走。
翊安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想什么呢魏华儿,多扫兴。
“灵妃姐姐唱得真好听,当年不愧一舞一曲就让君王难以自持。”
“词虽又俗又艳,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旁处可听不到。”
“几位妹妹喜欢就好,”那唱曲的人笑起来像银铃一般清脆,“我方才唱得那一段,皇上有没有跟妹妹你试过?啊?哈哈哈哈——”
“我骨头硬,哪做得来这样的动作。不比姐姐自小练舞,榻上最会勾人。”
“哎哟,羞死了,你们快快住嘴吧。”
翊安汗颜,再次确定了下,自己确实是在禁宫之中,而非处在什么不正经的青楼酒坊。
再不推门,翊安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能听的,亲弟弟的房事,她可不感兴趣。
扣了扣门,立即有内侍来开,她站在门外笑:“几位娘娘好雅兴,翊安可是打扰了?”
四妃在宫里整日无所事事,正说荤话解闷,见多个人作伴,连忙一并起身来迎。
为首的那人道:“长公主怎么来了,快快请坐。也是我该死,喊人来听曲竟把公主给忘了。”
翊安心里明白,哪里是忘了,陛下家宴不肯喊她们,她们自然装作不知道自己已经入宫。
“我正要去给皇后娘娘宫里,听见乐声,知道是几位娘娘在上面。故特来请安,也省得我一宫一宫地跑了。”
“长公主跟我们还客气什么。”锦妃年纪最小,说起话来颇为直爽:“皇后娘娘也邀了咱们进午膳,正准备听完曲就去。既与公主碰上了,咱们就一道吧。”
魏琇不是好色之君,后宫简而又简,统共一后四妃。
简单中又不简单,这五女出身各有不同,高低贵贱,有文有武,国外国内凑了个齐。
皇后是右相嫡女,身份高贵自不可言。
四妃里,既有南陈千里而来的和亲郡主,又有谏官、将军的爱女,甚有从歌姬舞女一夜飞上枝头的女子。
皇帝不知是年轻胡闹,还是心有大策,对这些女子的处理方式是:除皇后以外一视同仁。
故而一概封了妃位,赏赐处罚一同,就连侍寝的日子都一样多。
齐棪曾一语道破,如此各位娘娘才会乖乖在后宫待着,免得争来斗去给陛下找麻烦,添恶心。
刚开始这四位彼此不服。
和亲的看不上朝内的;文官家的瞧不起武夫家的;出身高的嫌弃出身低贱的;
后宫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在知道皇帝对她们不满,便打杀宫人,禁她们的足,且眼里心里只有中宫之后,四妃立即默契地抱成一团。
每日一起赏花,弹琴,跳舞,打叶子牌,虽没男人疼,却有姐妹陪。
翊安心道,千年来,能将后宫整治的如此安分和谐的,也就她弟弟一人。
真可谓做到了雨露均沾。
齐棪又说过,以后各有了皇嗣,此举便行不通了。
翊安觉得烦,怎么现在做什么都能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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