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做好鲜花饼, 得从两个方面下功夫。一是酥皮, 二是玫瑰内馅。
好的酥皮, 筋络分明。烤至饼心微微有些淡黄色,一咬一口渣。而玫瑰花馅,则讲究一个甜而不腻。糖不可过多, 否则将会盖过花本身的香气,实在不美。
食用玫瑰,古已有之。但多是用来做玫瑰酱、玫瑰露。月牙儿在这样专门做玫瑰酱的玫瑰花田里仔细挑了挑, 抱回来好些含苞娇嫩的花枝,这样的玫瑰却不是大红色,倒有些颜色淡,但适于食用。
从制馅, 揉饼, 烘烤……每一步,月牙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亲力亲为。
她正守着玫瑰花饼出炉呢, 忽然伍嫂过来,慌慌张张说:“姑娘, 有几个皂吏过来, 说是要请你到郑公府上去。”
闻言,月牙儿不禁把眉头蹙起。
郑次愈这样一个大忙人, 他怎么忽然想起自己了?
怕是有蹊跷。
月牙儿洗净双手,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快步走到杏花馆里。果然有两个穿青衣的皂吏, 守在庭前等着。
他们说话倒也客气:“郑公想念萧老板做的点心,特地叫我们来请萧老板到府上去做些小点心。”
“难怪他老人家还记得,我真是三生有幸。”月牙儿笑道:“我换身衣裳,就跟你们走。”
“这是自然,也请萧老板动作快些,别让我们为难。”
月牙儿回房换衣裳的时候,瞟了一眼门外。
只见杏花馆的前门有人守着,而她家自己进出的小门亦有人守着。
月牙儿略一驻足,若无其事的往推开房门,一颗心却渐渐跳的快了。
瞧这架势,当真只是请她过去做点心吗?
她一把抓起笔,落笔极快,写了几行字,压在妆奁下——往常她外出得早,有什么事要交代伍嫂,都是写在纸上压在妆奁下。
急急忙忙换好衣裳,月牙儿信步走出去。
来人倒也没有委屈她,特地雇了一顶小轿子,就停在桥头。
如今春意已浓,坐在小轿里难免有些气闷,再加上事情紧急,月牙儿难免有些心慌。
“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句座右铭,这才静下心来。
她将最近做过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到底哪一项能够惊动郑次愈?
堂堂江南道镇守太监,没道理无缘无故寻一个商户女的麻烦,多半还有其他的考虑。
思来想去,月牙儿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操控杏花巷地价之事。此事虽说起源于她,但参与之人并不只有她,重头戏还是江宁知府李之遥等一众官人。他们家底厚实,出手可比月牙儿大多了。如今连官署都热热闹闹往大里修。
这样大的动静,郑次愈是皇帝派来督察江南官场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倘若没有李知府等人,自己也绝没有重要到足以入郑次愈的眼。
想明白缘故,月牙儿心下稍定。
下轿的时候,月牙儿举止从容,落落大方。
引她进门的书吏见了,也有些意外,原以为小姑娘会被这阵仗给吓坏,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副姿态。
他笑说:“早听闻萧老板有林下风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边请。”
这书吏却没有直接领她去见郑次愈,而是带她到了厨房,请她做一两样点心。
“好说,倒是不知,郑公欢喜什么样的点心?”
“你看有些什么是时令点心,做来便是。郑公生□□自然,不喜欢违时之物。”
他这样一说,月牙儿就明白了。
其实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学会用暖棚栽种瓜果蔬菜,因此市面上能瞧见着一些反季节的食物。可有许多人觉得,这样子做,有违天时,所以不肯食用。原来郑公竟然也是抱此想法的人。
既然要做时令小点,如今这节气,第一个浮现在月牙儿脑海里的,就是青团。
月牙儿来之前,以防万一,特意将杏花馆最出色的食材配料收拾在一个小篮里,提了过来。这里面就有她家的肉松。她问了问厨房的帮厨,又张望了一番。只见厨房里的食材很多,可以说是山珍海味都有。咸蛋黄也有,还是产自高邮的咸鸭蛋,风味尤佳。
盘点完食材,月牙儿心里有了数。既然是这样,那索性就做肉松咸蛋黄青团。
艾草易得,这时节,野地上随手可以薅一把。
月牙儿吩咐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摘来了一大筐鲜嫩的艾草。
将艾草加山泉水捣出绿汁,用纱布过滤两三遍,直至没有杂质之后,再一点点添在糯米团中,边加艾草汁便揉。等到糯米为艾草汁所上色,呈现出一种碧绿色,便将糯米团团好,放在一旁备用。
揉好的糯米团,通体碧绿,样子很好看。
调制馅心,原料都是现成的,因此做起来很快。
肉松是杏花馆自制的,松而不散、鲜而不咸。而馅心里所用的咸蛋黄,更是上等品。咸蛋黄细腻,口感微微粉,绝不似寻常咸蛋黄一般食之如石灰。敲开蛋壳,便立即流出红油来。
揉捏成馅之后,月牙儿一个个包好,滚圆,上锅蒸熟。
等灶上升腾起袅袅水烟,艾草的清香也飘出来,一屋子都是草木的芬芳。
青团做熟练了,比起其他复杂的点心,不费什么功夫,没多久便制成。
通传的人也没想到,月牙儿竟然手脚如此麻利。说是去通传,倒把月牙儿晾在厨房好一会儿,才回来,替她引路。
沿着小石子雕花的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见着一簇簇绿竹,将一座小楼围住。这便是郑公的书房了。
月牙儿在偏厅等候的时候,瞧见厅前挂着一副佛像,佛像前摆着香案,还供奉着各色瓜果。
看来这郑次愈,还是一个信佛之人。
坐了一会儿,有人将月牙儿引过去。
郑次愈正坐在椅上,手持书卷,凑得很近,看书时微微眯着眼。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乍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江南士大夫。
屋里这样安静,可以听见檐外飞鸟叽喳。
月牙儿不好打扰了这清净,只沉默地站在珠帘后,屈膝行了个万福礼。然而垂着手,悄无声息地等候。
偶尔听闻纸页翻动之声。
月牙儿手里提着食盒,有些累,却维持着不动。
听见两三次翻书声后,郑次愈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哦,你来了。”
月牙儿笑了笑,又给他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郑次愈将书页合上,懒懒道:“萧老板,准备了什么点心?”
“可当不起您老人家这一声‘老板’,还是叫我小萧罢。”月牙儿提着食盒,稳步上前,笑说:“难为您还记得,我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匆匆忙忙过来,倒也没准备些什么。如今这时节,正是艾草兴盛之时。我特意做了一些时令小点,请郑公尝尝鲜。”
月牙儿将食盒揭开盖儿,拿出一个青团放在一个描金小碟上,轻轻搁在郑次愈案边。那描金小碟还铺着一层深绿色叶子,倒有几分野趣。
郑次愈瞥了一眼。
清团这个东西,他不是没吃过,只是很久没吃了,因为京中不兴吃这个。算起来,他能记着的青团滋味,还是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做的。
似乎是甜的。
看起来,眼前这青团和记忆中的,仿佛也是一个模样。本来嘛,这样简单的点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郑次愈拿起箸儿,夹起青团咬了一口。
和着艾草汁的糯米皮满带清香——那是春日独有的气息,柔软,却又嚼劲。可当郑次愈尝到内馅的时候,眉头一皱,这青团的滋味竟然不是甜的!咸口的青团,乍一吃进去,味道有些奇怪。可真当他细细品尝之后,却觉出滋味来。
咸与鲜本是相辅相成,馅心里的肉松绵而不散,丝丝缕缕,滋味浓郁。当肉松和沙粉的咸蛋黄拌在一处,二者之间却是奇妙的和谐。这一点咸味,将鲜味完美的激发了出来。再配上糯米皮的柔软与回甘,倒真是出人意外的美味。
郑次愈一口气吃了一整个,这才脸上带了点笑意。他向月牙儿说:“你的手艺是没话说的。只是——没想到小萧赚钱也是一把好手。”
月牙儿很诚恳的说:“月牙儿不过是赚一些养家糊口的小钱而已。我一介孤女,如今能够衣食无忧,是托了李知府和其他贵人们的福。如今的日子,已是大幸,再不敢想些其他。”
郑次愈的指节轻轻敲在案上,好一会儿,才说:“萧氏,你这胆子也是不小,竟然勾连李知府,哄抬杏花巷地价。”
他的声调并不高,却字字千钧,雷一般平地响起。
月牙儿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有本事哄骗李知府?像李知府这样英明的大人物,又如何会为我所哄骗?”
因为紧张,她一开始语速有些快,慢慢地又成了平时说话的模样:“至于哄抬杏花巷地价,敢问郑公,何为‘哄抬’?从杏花馆和燕云楼以及后来各色店铺开业起,杏花巷由民巷成闹市,又何以是我能掌控的?”
“至于胆子大还是小,我若没胆子,早死了,为何能站在这里?”
“郑公明鉴,自然不会随意冤枉人。”
静了好一会儿。
郑次愈重新拿起箸儿,夹了一个青团,吃完了才说:“你这个女子,倒也有几分胆气。”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女不才,愿为郑公效犬马之劳。”
“哦,你一个商户女,何以为我效劳?”
“茶肆饭馆,最是消息流通之地。郑公深受皇恩,自当体察民情,以达天听。小女虽只是个商户女,却也愿为郑公效萤烛之光。”
郑次愈放下箸儿,眯着眼,打量她。
他忽然一笑:“有点意思。”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浅呷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月牙儿见了,便立刻告辞。
郑次愈允了,轻描淡写说:“对了,你上回献的金箔蛋糕,贵妃娘娘很喜欢,给了些赏赐,等会儿叫人送你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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