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本来就觉得秦西楼适合去做教育口。
如今耳听着“军事学院”的雏形居然也是秦西楼提出的, 她当即大喜过望此等人才,必须直接抄底。
当场把八个沙袋佩在自己手腕脚腕之上,叶争流的语气很是柔和, 言辞非常讲理,内容极其简单她想要朝向烽要个人。
别人不用,就一个秦西楼就行。
她想把秦西楼在身边带上几日, 过些日子再放人回去,好配合向烽的工作。
这种“无事借人, 借了再还”的操作, 假使让别人听了, 准要多心怀疑叶争流是不是打算策反自己的心腹。
但向烽就不一样了。他独特的脾性在此时便显出好处来。
听到叶争流的请求,向烽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当即就点头同意了。
当然, 他在同意之后, 还特别给了叶争流一个提醒
“秦西楼为人不甚庄重, 爱开玩笑。”
秦西楼到底爱不爱开玩笑,叶争流还不知道。
但在秦西楼奉命来城主府报道时, 却顺便给叶争流带来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叶争流“”
两人一前一后同时步入大堂,叶争流却顾不上自己惦念了好久的秦西楼。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了秦西楼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站在秦西楼身边的男人,身披麻衣, 脚踏草鞋, 手中拄着一根行路的竹杖。他一头长发披散在双肩之上, 半黑半白, 白发盈如月华, 黑发浓似漆墨, 不是裴松泉又是何人。
秦西楼冲着叶争流抱拳行礼“请恕属下擅作主张, 标下在府门前遇到此人时,他正被门房拦截在外。他说要来找城主您,我便带他进来了。”
他见裴松泉气质温文尔雅,与人说话时彬彬有礼,不像是滋事斗狠之辈;又生就一副异相,看起来是个身怀绝技之人。
再联想到叶争流最近正在招揽人才,秦西楼思虑以后,索性代这位裴先生引荐一番。
叶争流飞快地眨眨眼睛,她张了张口又闭上,先是吩咐秦西楼道“好,不过此事下不为例。你先退下吧。”
裴松泉在叶争流十几步开外便站定脚步,正是一个适宜说话,又没有偷袭之嫌的距离。
一月不见,裴松泉眉宇间的愁苦之色依旧没有变淡,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几分操劳的关切来。
再遇裴松泉,叶争流不由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距离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明明没有太久,然而在这中间发生的事,却实在是太多了。
叶争流心情复杂地唤了一声“裴先生。”
“叶城主。”裴松泉对她笑了笑,眼神里充满善意。他轻声道“我听说沧海城新任城主的传言,便猜测可能会是你。”
传言叶争流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古怪之色恐怕是关于三姓家奴之类的骂人话吧
失笑摇头,叶争流忙请裴松泉坐下。
至今为止,她只和裴松泉见过一面,却已经对此人此半神的心态颇为复杂。
从感情上,叶争流觉得他宛如一个随时会殉道而去的圣人,因此对裴松泉抱有先天立场的好感;然而从理智上,她又记得解凤惜是怎么白跑一趟,间接因为裴松泉被污染的神格而陨落。
叶争流不至于迁怒裴松泉,但面对一个堕落的半神,她难免会心怀防备。
侍女上齐了茶点,叶争流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守着院门口不要让人来。
提壶给裴松泉倒了一杯清茶,叶争流方才开口问道“裴先生此行,可是有什么来意”
裴松泉摇了摇头。
他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半张脸几乎都埋进茶杯里。
也是只有在这时候,叶争流才注意到,原来裴松泉的睫毛居然也是霜雪似的白,每根睫毛都隐隐透着一层淡淡的熹光。
裴松泉像是渴极了一样,一口气把茶水喝了大半盏,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缓缓吐出一口湿润的长气,这才缓声道“我只是回来看看。”
叶争流扬起眉头,抓住了裴松泉的一个词汇“回来”
“是的。”裴松泉好脾气地回答叶争流的问题“裴某生于此处,长于此处。前些夜里,我东眺星盘,看到清宁关内有异星闪烁所以特地回乡看看。”
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叶争流听了却仍然难免一愣。
一时之间,她的思维在“沧海城是什么风水宝地,先出个裴松泉又来个解凤惜”和“异星闪烁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和我有关系”之间反复横跳。
犹豫一下,叶争流还是没管那个“异星”这种难以证实,而且可能极具主观意向的说辞。
她把话题带向一个更为安全的方向“原来裴先生竟是沧海城人”
说起来叶争流这些天熬夜翻户籍,裴姓好像确实是本地人数比较多的一个大姓
裴松泉笑了笑,眼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怀念之色“是的,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没被称为临海三城。它有个旧名字,叫做淄海临。”
淄海临
叶争流掐指一算,根据当地地志倒退回去,发现那至少也是二百年前了。
这么说来,裴松泉他到底活多久了
叶争流脸上浮现出一缕古怪之色,她稳了稳,没让自己当真问出这个问题。
裴松泉果然也没有继续提及自己的过去,反而和叶争流说起了刚刚提到的“异星”之说。
“我一路走来,本以为异星会是谁知来到沧海城,却发现可能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
裴松泉用一种十分温和的眼神看着叶争流“有关于解城主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匆忙上任,实在是难为你。”
听到这话,叶争流不由沉默了片刻。
既然是裴松泉自己提及了解凤惜
叶争流伸手扶上茶盏边缘,在光滑的瓷面上摩挲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问道“裴先生,你知道我师父去半神域的原因吗”
裴松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思考了一下,和叶争流确定道
“杀戮的手下竟然背叛了他,这是近年来的一桩大事。我熟悉杀戮的习惯,所以我猜,解凤惜和那些人一样,是想去鹤鸣山找我的神格,是吗”
叶争流点了点头。
“唔”裴松泉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叹息道“看你的表情,我便知道他必然是找到了。”
“那么,他只找到了那些被污染的神格,对吗”
叶争流神色一凝“还有没被污染的神格”
此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在和裴松泉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后,叶争流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小声说道“我还以为您不会就这么承认”
“我没法对着好人说谎。”裴松泉疲惫地回答道“所以假如你问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只好闭口不言我跌落神位的事情,就和你继承了沧海城一事一样,并不是秘密,而且还有很多相关的流言。我并不奇怪解凤惜了解这个,你又是他的继任者,他告诉你也是理所当然。”
下意识地,叶争流就相信了裴松泉的话。
这和相信慕摇光时的感觉又有不同。
慕摇光的技能,是令人忽略脑中的某种警示,然后再放大这个人本身的某种观点。慕摇光让人把自己原本的某个观点膨胀到无限大,大得像是一座山,其他并列的想法都被衬托得像是蚂蚁。
这样一来,被他操控的人,脑中就只容得下慕摇光要他去注意的那件事。
裴松泉不像慕摇光,他没有操纵人心的本事。
他只是太疲惫了。无论是他一贯温和的语气,还是那沧桑的眼神,亦或是蒙满了尘土的麻衣和草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疲倦感。
就像是快乐王子的雕像失去了身上所有的宝石,只等燕子的尸体落在他的脚下,他的铅心便要摔裂成两片裴松泉的状态,便仿佛定格在了铅心刚刚落下的那一刻。
因为铅心还没有落地,所以那颗心脏并未碎裂。
又因为铅心已经开始坠落,所以裴松泉感觉无力。
叶争流相信裴松泉的话,因为裴松泉看起来已经没有精力去编制一个谎言。
她又问道“原来您的神域里,是有未被污染的神格碎片的”
裴松泉点点头,他举了一个十分生动的例子“如果你要截断河中的污水,那就必须得从清水开始截起,不然就来不及了。”
清水和污水
听着这个例子,叶争流恍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松泉神格里的恶念难以被分割。
想来解凤惜也是意图赌一把看看,没想到他和叶争流的运气都不怎么好,谁也没找到未被污染的神格碎片。
接受了这个答案,叶争流也放下了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
她笑了笑,把话题重新导回裴松泉刚刚想聊的那件事上“先生是为了异星来的”
裴松泉的神色难得有些迟疑。
他慢慢地、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道“也许我是为了你来的。”
不等叶争流做出反应,他就抬起眼睛,温和地平视着叶争流。
裴松泉的语气一如既往,经他口中吐出的那句话听起来是如此普通,却已和叶争流暌违数载。
那句话曾经被叶争流无数次听见,她自己也无数次曾对别人说出。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都快把它给忘了。
裴松泉问她“你需要帮助吗”
多简单的六个字,却像是一道电流一样,笔直地从叶争流的天灵盖一直通到脚底。这句话如同开启了某个开关一样,让叶争流浑身一震,竟然无法给出哪怕半个音节的答案。
“”
叶争流没有回答,裴松泉却已经明白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声道“既然你需要帮助,那我便留下。”
叶争流没有推辞。她吸匀了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这里需要施以援手的实在不止叶争流一人,所以我便厚颜留住先生了。”
裴松泉微微一笑。他的眼尾在笑容中展平时,那丝萦绕在眉宇之间的愁苦之意仿佛都淡去了几分“那是自然。”
他重新为自己填满茶水,随口说道
“楚国近来出了一个参星教,引领百姓朝拜一个名为北斗的神明。我本以为可能是新的邪神临世,这才来此查看现在看来,或者是我想多了。”
下一秒钟,裴松泉抬起眼睛,语气有些茫然“叶城主,你为何突然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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