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离人阁,依旧一身暗色和服的女炫果然已经等在楼梯上了。
即使「日照姬」的传言传到了她的耳中,甚至在离人阁阁内也颇有热度。
但在把羽衣交给宴过后,她就没再露面过了。
许多歌姬都在猜测阁主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接羽衣去阁楼上进行训练,甚至猜测,让羽衣和宴在海上收取赏钱,会不会也是阁主为羽衣营造人气的手段之一?
毕竟以金发女孩的样貌来看,没有人会相信阁里会放着这样好的苗子,而不去培养。
然而这其中的难言之隐,也只有女炫与阁主自己心知肚明了。
每每想起羽衣的真实性别,女炫仍会一阵肉疼,她也猜到了,羽衣的出现也许会在客人中引起不小的关注,但未曾想到热度会如此之高。
但她到底放不下「日照姬」这名号为离人阁所带来的热议,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任其发展,顺其自然。
今日一事,在海上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看到了城主的船,所有人也都认识城主的船。今日宴带着羽衣拒绝了城主少爷的邀请,到了明天……
关于「日照姬」的热议恐怕又会上升一个档次,但无论怎样,这对离人阁,都是有利的。
她高兴是高兴,甚至心里也微微动摇起来,犹豫到底要不要将精力金钱投入到金发男孩身上,像培养那个女孩一样去培养他。
另一方面,女炫也气恼两个小孩的幼稚,不过是上去倒酒,不知变通,得罪了城主的少爷,实在不应该。
此刻堵在楼梯口,女炫指着两人的脑袋一顿训,告诉她们遇到这种情况以后学聪明点,不过是伺候一下别人,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离人阁可是她们这些没人要的女孩唯一能待的地方,为了离人阁,就不能够委屈一下吗?
诸如此类,又怕只训不能够叫她们长记性,还罚了今晚和明早的伙食。
要知道,一天也就只有两顿饭而已。
宴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
在这世上,除了可爱的猫、以及花不完的钱,就只有美食,支撑着少女神明在努力活下去了。
没了晚饭,她的生命仿佛就流逝了一半,整个人都灰暗下去,像游魂一样,脚不沾地地走路。
真夜跟在她身后,却在刚才女炫的态度中,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要赶快离开这里了。」
来杏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获得这种关注,也从来都不是真夜所想要的。
一旦他们开始将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再想要离开就很难了。
这些天来的考察,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了很多认知,但在怎样回去原来世界的这件事上,却还毫无头绪……
他要去往更高处。
回去隔间的住所,天色已经很晚了,支起窗,外面不知何时下起来小雪,海面上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只是相比刚才演出时的热闹,现在却显得一下子清冷许多。
洗漱完毕,两人趴在窗前默默无言地看了会儿雪。
现在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屋里点起了炉火,温暖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真夜脱去外杉,叠好放在床边,屋里家具很少,只有榻榻米、柜子,和破旧的带着镜子的梳妆台。
但在这样的狭小的隔间中,能有窗户和火炉已经很不错了。
准备吹灯入睡,夜深人静时,门外却传来几声敲门声,人的影子投射在障子门上,
真夜望过去,狐疑了几息,上前推开一丝缝隙,门外,黑发的小渔女一身入寝时的素净打扮,她站在廊外,长发在脑后束成两股,垂下在双肩,身后即是簌簌飘雪的海面。
只一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清丽可爱,宛若出水芙蓉,在月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说实话,真夜已经忘了她的脸了。
如果不是那双赭红的眼睛,以及对方总没什么表情的标志表情,他也许还要愣得再久一点。
“你来找我么?”
反应过来,他明知故问道,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宴,对方依旧坐在窗前,眼神放空,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因为没饭吃,也许一直到明天晚上为止,她都会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稍等。”
略一犹豫,真夜退了回去,重新捡起外杉,再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带着小渔女下了走廊,来到他和宴的工作地点,也就是离人阁最底下、临水的平台上。
木质楼梯一直蔓延伸到海中,离人阁唯一的几只渡船就停在浮桥旁,用铁链拴在木墩上。
两人肩并肩在桥上坐下来,谁也没有最先开口。
海水拍打着周围支撑阁楼的大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雪花寂静无声地飘落在下,在自阴云的缝隙里洒下的天光中。
鼻尖满是湿冷的海风的气息,没由来的,隔着一臂距离坐着的两个人,都有一种仿佛还置身在那个小渔村、那间破旧的置物间里,从未离开过的时空错乱感,
旧日时光的上浮,让人恍惚。
“你手上的伤,还好吗?”
黑发女孩就在这时出声了。
如果不是她问,真夜早也忘记了这事。他手臂上被鸟怪划开的伤完全没有好,一碰水就火辣辣地疼。
后来他才发现,那上面残留着乌鸦妖怪的妖气,使得那伤口始终无法愈合,他没有办法,就一直这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怀疑对方对他,有一种类似于雏鸟的依恋情节。
而离开熟悉的家乡,来到陌生的所在,似乎使得这种情节愈发的严重了。
真夜不想这样。
在这之前他就开始有意避开对方了,甚至阁主将女孩带走之时,他连一个告别的目光都未曾给过。
即便如此……她还是找过来了。
在真夜发呆的时候,女孩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松开原本打算一起送出的药膏,使其落到袖口深处,又慢慢伸出双手,露出袖下、手中一直捧着的方正油纸包。
“……这个给你。”
她顿了顿,“我听说了今天女炫责罚你们的事情。”
真夜凝神看过去。
停在空中的手半掩在洁白的袖下,已经慢慢在褪去做杂活时长出的茧,因为每日都会用名贵的精油进行保养,在靠近时也会嗅到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
在分开后,他们两个人的人生就已经改变了,这样的改变,只会一直持续,一直持续,直到面目全非。
金发男孩没有马上接过去,他的面容沉浸在下方海面反射而来的水光中,肌肤是幽暗的苍白的,只一双暗金的眼眸眸底盛着潋滟波光。
“你一直…在关注着我么?”
吐出的声音,比落雪更冰冷无机质。
“是的,羽衣。”
对面女孩神色未变。
音气依旧带着小孩的稚嫩,却已觉敲冰戛玉,叫人的心仿佛都要安静下来。
“只要攒够了钱,就能够回京都去。”
垂眸,她以一种两个人从未分开过的口吻说道,“老师告诉我,只要我努力练习,早日成长为能够支撑起离人阁的台柱,那时,就会放羽衣离开。”
“我能听懂,她没有在骗我。”
“到了那个时候,我将攒的钱给羽衣,羽衣,就可以回去京都了。”
日夜的苦思冥想,换做此时的寥寥数言,女孩静静地阐述道,语毕,她倾身而来,将油纸包递放在真夜双腿上。
“……是用老师奖励给我的钱,托人带进来的。”
随着倾身的动作,几缕乌黑的鬓发垂下,遮住了女孩清妍的侧脸,当她坐回去,再抬头看真夜,纵使双眸仍装作如常,也许是害羞,也许是因为寒夜,颊上已带出玫瑰色的红晕。
将一切能做的努力,她都做到了。
在真夜因为计划的毫无头绪而烦恼的时候,她也在为真夜能离开而苦思冥想着。
如果只是单纯的依恋,根本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这样漫漫想着,大筒木真夜心中忽而一空。
“你……”
“阿离。”
黑发女孩轻轻道,音色像是压下的琴弦,睫毛像是鸦羽,轻轻浮上来,露出一双红宝石般的眼,她期待道:“老师后来给我取了名字,用的离岛的离。”
“阿离……”
将这二字再念一遍,记在心里,金发的男孩仿佛丧失了说话的气力,有些迷茫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羽衣的眼睛在告诉我……要离开这里,回去应该去的地方。”
女孩温柔地回答说。
“我无法拒绝去帮你。”
那双眼睛,如始终都在燃烧着的熔炉,将她心中的蝴蝶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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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这句叫人似懂非懂的话,阿离就回去了。本来就是避开老师与其他人,偷偷溜出来见真夜的。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打听了多久,才找到真夜现在所在的房间的。
大筒木真夜一人在桥上坐了良久,良久。
那包沉甸甸的点心在他无意识收紧的指下轻微的变形,食物的香甜气息自其交叠的油纸缝隙间,慢慢溢散而出,与刚才女孩靠近过来时,在那整齐的衣襟下所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甘美,重叠在一起。
即便黑发女孩已经离去,但这残留下的气息,依旧让他的喉咙感到了一阵火急火燎的干渴。
在她说了那句话过后,真夜将便怔住了。
大概是真的饿了,有那么一瞬,妖怪的本性,居然让他萌生了吃掉对方的欲·望。
这很奇怪……
宴失落自责的面容,以及阿离那温柔的目光,在他脑中巡回。
如果说,人的容貌以色彩来区分,那么,那样的情感足以使世界上最丑陋的女人都焕发出迷人的华彩。
更何况两个女孩并不丑陋。
有什么,比单向你的、真挚的爱,更美丽呢。
他心乱得厉害,麻麻地疼,不由抓住了胸口的衣料,埋头在双膝间。
深夜,风渐渐大了,将雪吹落在他的发上、肩上,真夜也浑然不觉,他看着海平面,慢慢缓和下心中的悸动与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吹灭了那份感情所带起的胃中的灼热,视野所及,一轮明月渐渐自蓝灰白的云雾间露面。
望到那月亮,金发男孩的睫羽微微一颤,有些痴了。
·
在浮桥下,也有人在看着他发呆,名唤百目鬼的少女半身浸没在冰冷的海水中,藏身在大柱后,正悄然望着桥上的小狐子。
随着海的潮汐,她发髻间的眼睛闭合又睁开,每一颗眼瞳都注视着那片浮桥。
海水将少女的血液冻得凝滞,面容泛出死一般的苍白,她也浑然不觉。
注视良久,直到对方慢慢站起,上了楼梯。
百目鬼才下意识地从柱子后面现身,她如追随日光的葵花一般、淌水而过,再往那楼梯看上去,然而入目,也只剩下空荡的黑。
神经因失望而松懈下来,那张精致如人偶的面容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终于后知后觉感到腹部一阵疼痛,不由松开捂住小腹的手,一股黑血自染红的狩衣流淌而出,在水面上飘浮蔓延开去。
这是追随到离岛附近时,被海上巡查的源氏阴阳师注意到,所留下的伤痕。她看着那伤口,又看了看真夜消失的方向,恋恋不舍地重新潜入了水中。
濡湿的黑发仿佛海藻,连同那血液一起隐没在水中,海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几点雪花落下来,也很快消融在其中,就如同她来时一般,连痕迹也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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