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
在与妖怪少女的双眸对视的一瞬,源赖光立即认出来,对方就是几日前,他在海上巡逻时所遇到的妖怪。
杏原一带附近的妖气,早就因为源氏阴阳师的到来而被肃清得干净,即使有剩余,也都忌惮源氏的辉光,而纷纷逃窜向四面八方。
唯独这百目的妖怪,从海上来,直直往杏原走。
源赖光之前就与其交过手,但被对方遁入海中,侥幸逃脱了,近些日来,他一直都在町下巡逻。
这下撞见,源氏少主很快便判定了触发御守防御、在空中展开笹龙胆灵纹的,就是眼前这只妖怪。
“看来,那日受到的教训还不够——”
他将太田、那离人阁的小女孩护在身后,握紧了手中利刃。
说话间,一双狭长的暗红双瞳阴霾无比,仿佛风雨欲来。
区别于其阴郁俊美、难掩少年意气的外貌,阴阳师的声音有种不符合年纪的低沉,又有种说不出的轻蔑在其中。
新仇旧恨就在此结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妖怪少女先是被他手中刀所威慑,此刻见到他将金发的孩子挡住在身后,不由勃然大怒。
她初遇时整齐的鬓发早已散乱,似堕云般乌压压散开在身后,泛着被海水浸透过一般的墨绿色幽光,一颗颗色彩斑驳的眼瞳在其间沉浮。
数不清的怨力咒力,自那些从将死之人眼眶中挖出的眼睛中满溢而出,化作污秽的长河,朝着银发的源氏少主扑去,
一霎那,狭长的巷道都被森然的黑气所挤满,响起来千万道仿佛诅咒一般的窃窃私语。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细听尽是些灰暗丑陋的不甘嚎叫,声音仿佛一双双干枯的手,要将所见之人也一同拖入地狱一般。
心神稍微脆弱一点的人,听到这个声音便精神恍惚,心神失守之下,多半凶多吉少,即使是再强大的阴阳师,也不能保证心境圆满,无一丝裂痕、一丝可趁之机。
然而源氏少主不闪不避,面上更带出一丝饶有兴味的微笑。
他在邪光中按住刀柄迎击而上。
第一刀下落,刀光似月华清辉、稍纵即逝,四方扑杀而来的邪光长河应声而断,化为青烟飘远。
第二刀紧跟在后,刀势翻转如长天一叶,刀风阴冷孤绝,转守为攻,直逼少女面目。
雨收云散,夜寂天清。
几息过后,几滴乌色液体从空中落下,滴溅在青灰的地面。
远处有海风涌来,巷中妖气似清晨飘渺的云雾,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露出墙外、冬夜更显高远的天空,一轮明亮的玉盘正悄然悬挂于其上。
月夜下,源氏少主提刀而立,两边低矮的墙壁的影随着月光的延伸,而向角落退避去,只他一人站在光明中,银发在风中飘摇不定。
垂下的亮钢色刃身洁净如初,灵力于其上游走,吞·吐着金红的暗芒。
叫人感觉刺耳的杂音早已戛然而止。
一痕血线,赫然出现在了百目少女的身体上,她停在空中的身形一矮,直直向着地下坠落而去,与此同时,发丝中的那些眼睛一个接一个爆裂开来。
所谓极致的拔刀、收刀,结束这一切不过呼吸间。
源氏少主的强大,除了日夜苦练修行所得成果,更有源于灵魂深处的骄傲与信念,那是一些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更是他与其他普通阴阳师、最本质的区别。
在那冰冷的、暗含杀意的眼眸中,自始自终,都带着举重若轻、动静自如的神光。
那光芒高高在上,蔑视、不屑,难以形容。
就如鬼神一般,他俯视着地上的妖怪,抬手拿过背后的长弓,固定在虎口,再一次拉弓搭箭。
破魔弓拉成满月,箭矢的顶端正对着少女妖怪额间那最后一枚眼瞳。
那颗金粉色的眼睛再闭上,对方将再无生路。
————
月上中梢,临海的杏原湾,今夜依旧灯火通明,然而在这繁华之下,又掺杂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城主府的下人们提着灯笼穿行在城町中,前方由两位源氏的武士带路,闲杂人等纷纷避让。
“让开,别挡路!”
偏僻的小巷往日便很少有人过来,此刻却因那烟火似的灵力波纹,而汇聚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民众,仿佛潮汐一般涌来。
凌乱的脚步声停下,当头的源氏武士举着火把,喝退挡路的人,带着后面的人慎重走入巷内。
——举目望去,只见道路尽头的墙壁已然垮塌,巷内尽是妖气肆虐过的痕迹,瓦砾残骸散落一地,显然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惨白的月光下,他们所要找的太田少爷、同跟在他左右的两个仆人,正人事不知地躺倒在巷中。
左右青灰的石墙上尚未凝固的妖怪的血液,地上散落着的的箭矢,都彰显着战斗刚结束不久。
然而,那位本该在此、等候族人接应的源氏少主源赖光,却不知身在何处。
————
在破魔矢对准的那一刹那,仿佛连空气也凝滞不再流动。
只是,英俊无比的银发少主却未曾注意到,不知何时,被他守护在身后的金发女孩,已然慢慢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血液,仍旧不断顺着手臂滑落而下,她却浑然不觉。
压住弓弦的手指,在即将放开的瞬间,源赖光感到了一阵莫名。
在他剑下死去的妖怪不计其数,光是人类的怨念,所能造就的鬼怪就千奇百怪,平安京魑魅魍魉横行,出门一晚上,撞到的妖怪。一双手也数不过来。
太弱小的不用他杀;普通的没有被他杀掉的资格;只有强者,才有价值被杀,也才有为他所创造价值的可能。
但有一件事在他心中毫无悬念、非常明确,那就是、
——人与妖互不两立,两者中,只有其中一方完全被肃清,这个世界,才能真正平定下来。
他感到一阵轻柔的触碰,来源于他所认为的、弱小的存在。
力度完全是可以忽略的,仿佛落在脸上的一朵绽开的、小的花苞,又或者当你路过林间小路,从篱笆的缝隙间探伸出来、勾住袖子的花枝。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完全是女孩子的漂亮的小手,纤弱无害,探出的五指、仿佛雪白无暇的梨花花瓣,连短的透明指甲也是泛出可爱的淡粉,弱气地蜷起来,在织物上留出几道浅浅的褶皱。
只需微微一动,便可以摆脱;一挥手,就可以打开。
她是如此无害的存在,没有人会感到威胁。
源赖光停在空中的手一顿。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挥手,在银发少主的眼底,他只看见到从自己手中下坠的武器。
拿弓的手松了开来。
绷紧的弓弦也随之放松,失去阴阳师灵力的破魔矢与普通弓箭没有什么区别,箭与弓都从手中脱落,一齐坠向地面。
木器落在脚边,发出几声凌乱的声响,顺着那只手,源赖光转身。
月夜,寂静的巷道,素色衣衫的金发女孩悄然而立,因低头,叫人看不清神情。
源氏少主便忘了身处何地,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女孩。
那些铂金色的头发,顺着瘦削的两肩垂下,仿佛流淌着的星光的绸缎,有着柔和的光泽,几缕打着卷儿自两鬓垂下,更添几分俏丽柔美。
露出来的肌肤带着不正常的雪白,没有半分血色。
秀发下隐约的轮廓,就已透出无与伦比的朦胧的美感,垂下的睫羽浓密纤长,如蝶翼一般,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而后,那只蝴蝶舒展翅膀,女孩一点点抬起了头。
仿佛期待绝世的画卷的拉开,银发少年不由屏住呼吸。
在下一刻,他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充满怨恨的、叫人毛骨悚然的金色竖瞳。
「当——当——」
新年大晦日的钟声就在这时,自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拖拽着他坠向夜复一夜的噩梦狭缝。
满天的火光,占据了少年源赖光的视线。
恍惚间,他正停立于熟悉的朱雀大路上。火焰,四面都是火焰。
入目皆是惊慌逃命的京都百姓,银装素裹的平安京沉浸在早春盛放的樱花花海中,沉沦在熊熊燃烧着的煌煌业火下。
飞舞着的樱花被火舌一卷,便化作灰烬。
头生狐耳的女人手持桧扇、正立于罗城门之上,无比妖媚、无比美丽的脸上带着可怕的笑容。
她身后九只尾巴的阴影,仿佛神魔的利爪,笼罩了整个平安京,将其化作人间炼狱。
·
如果真夜能够窥见他的幻觉,一定不难发现,罗城门上掀起滔天火海的大妖、有着一张与埋葬羽衣爱花的巫女一模一样的脸。
也一定不难觉察,他所占据的羽衣的身体、金发男孩的容颜,随着时间的增长,已经与其……愈发的相似了。
——
狐妖术的幻术里,将会使被施术人看见自己内心所恐惧着的东西。
看来这少年也并非是无所畏惧。
偷袭得逞,趁着源氏少主被拖进幻境之际,地上还有一口气的百目少女挣扎着爬起,操控邪光打破了庇护对方的笹龙胆结界。
邪气入体,原本仍站着的少年阴阳师身形一阵不稳,向前倾倒在地,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见他倒下,金发男孩顿时瘫软下来,扶着旁边的墙壁,才勉强不至于再晕倒。
他的左边袖子已经血淋淋一片,半边身子都已经在失血中失去了知觉,当他抬起头颅、暴露在月光中的那张稚气可爱的脸上笼罩一层彻骨的怨毒之色。
「碍事!」
「碍事碍事碍事——!!」
自袖中探出完好的另一只手,毒蛇一般扼住了地上银发少年的喉咙,收拢之下,双目紧闭着的少年阴阳师、眉头下意识地皱紧了。
他腰间的守护刀在此刻散发出灵光,真夜已怒急,甚至忘记了对其的恐惧,感受到威压似大山般压来,才后知后觉地猛地松开手。
即便如此,他仍被一股大力震飞出去。
身体撞在碎石堆上,金发男孩哇地吐出一口血,他又气又痛,疼得脑中一片空白,头一次失态地崩溃地哭了起来。
泪水喷涌而出,将浅金色的睫羽打湿。
“拿走!拿走它——!”
百目鬼已能踉跄站起,一头漆色的发垂下在腰间,蹒跚走过来,闻言伸手抄起了源氏少主身旁的刀。
那源氏至宝对妖怪威力巨大,刚一入手,她原本就因拔箭而受伤的手便传来一阵更强烈的刺痛感。
这痛却远不及她心中疼痛。
少女抬手,看也不看那刀一眼,径直将其甩出到一旁,源氏守护刀连着刀鞘撞到矮墙,又咔嚓一声掉落下去,不知是掉到哪个草堆里了。
终于,她来到真夜身边,缓缓矮身跪下来,迟疑了一下,将哭得喘气的小孩抱住在怀中。
静静感受着对方的心跳,百目鬼垂首、闭一闭眼,自额间那只眼睛中,一行清澈的泪水冲洗掉脸上的污秽,蜿蜒着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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