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村找到他的时候。
真夜已经在一座人类村庄待了有半个月了。
彼时,大筒木羽村和哥哥大筒木羽衣刚刚封印辉夜姬不久,被统治的国家也才从卯之女神的□□下刚刚解放,需要改革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将十尾分为一到九尾,哥哥羽衣准备带着它们动身,去往世界各地分别封印;弟弟羽村也将远行,是去到封印母亲的地方——月球,驻守赎罪。
离开前,仿佛福至心灵的,他找到了真夜。
就在离哥哥的村子很近的地方。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羽村就知道他是母亲的孩子。
即使那时的真夜,是一个才到人膝盖的黑泥小人。
幸好他已经有了人类小孩的模样,所以没在人类村庄引起太大的慌乱。
在辉夜被封印之际诞生的他,没有什么记忆,却对世界、对人类怀着天生恐惧。
没有人照顾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不知为何,他一直在那座村子附近的山林中徘徊,怎么也不离开。
跟他同龄的人类小孩原本想跟他一起玩,但每次碰到,他都躲得很远,等人走了,才慢慢出来。
过了几天,人类的小孩们就不再找他玩,转而开始欺负不合群的他。
他们骂他“黑泥怪”“野小孩”,拿石头扔他的脑袋。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也许是在那个时候,真夜了解到了自己和人类的不同。他捡到一个因为漏水而废弃的蓑衣来遮住自己,以避免这种不一样、所引起的单方面的欺凌。
披着蓑衣斗篷,他仍旧每日旧徘徊在村子外面,观察着那些人类的小孩,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们在空地上玩耍,又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母亲接走。
他热衷于此,风雨无阻。
就在这时,羽村找到了他。
“很羡慕吗?”
白发的青年到他身旁问道,吐出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软与怜爱。
一些未尽的话在他的喉头徘徊,只等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很自然地吐出。
「以后有我陪着你」「已经不用害怕,我来接你了」诸如此类,发自内心的,大筒木羽村怜爱这个素未蒙面的弟弟,甚至在叫他第一眼起,就决定带着他一起去月球。
披着蓑衣,躲在树后的黑泥小孩慢慢摇了摇头。
刚开始他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说话,后来,慢慢的,他能听懂一些,也能说出简单的音节来。
声音跟普通的人类小孩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为稚气。
草黄色的蓑衣下,那双金绿色的、圆圆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林中奔跑的小孩,看着朝小孩张开双手的小孩母亲。
“很…嫉妒。”
然后,面无表情的他,说出了对于他这个年龄而言很可怕的话。
“……”
在那个时候起,羽村就隐约明白,自己年幼的弟弟、和普通小孩有一些不一样——
一颗纯粹无暇、却天生邪恶的心。
————
那把绝世的守护刀被狠狠掷至远处,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少女的怀抱中,真夜缓过劲来。
两人相顾无言,也没有能说的话。百目鬼快速地替金发男孩包扎了伤口,又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对方肩上。
她身上的伤也在流血,她对此仿佛并没有知觉。
发间上那些并非装饰的眼球,是百目鬼的力量源来,但在源氏少主那一击之下,基本上全部毁掉了。
“……谢谢你。”
真夜看着少女狼狈的模样,声音带着沙哑,他伸出手,拢住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衫。
“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
因失血,金发男孩秀美的容颜仿佛落了霜的水仙花,月光仿佛幽冷的一泓,洒下在他的眼底,发丝细碎的影子也倒映在其中,有一种令人感到炫目的光影感。
他的下睫毛上还沾着未被风干的晶莹的水珠,神色却已经冷静下来,就仿佛刚才的歇斯底里气急败坏,都只是对方的错觉而已。
这样静了一静,真夜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脚边的源氏少主,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抽搐一下,眼中有恨、又有深深的忌惮。
战斗是瞬息开始,又瞬息结束的,但到了这时,听到动静而赶来的人也一定正在路上了,甚至离他们没有几步远。
只是暂时捡回了一条命,危机却并没有解决,等过了今夜,才能算是真正安全……
「妖怪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太田并未见到他妖化的模样,可以丢在这里不用管,但这个源氏的阴阳师却不行。
「施展狐妖术的时候,他看见了我的脸吗?」
真夜不太确定。
他一蹙眉,妖怪少女的眸光也跟着颤了颤,忍不住倾身想要替他抚平,动作到一半,又意识到唐突,硬生生止住了。
她于是只是默默凝望着哥哥,等候对方的决断。
“你的伤势如何?还能走吗?”
没有思索多久时间,金发男孩转而向她问道,百目鬼纯白的外衣华丽而宽长,拢在他身上还长出一截,垂在地上。
分别一个冬季,他的模样与妖怪少女记忆中有一些些微的出入,然而……的确是哥哥没错。
只是,这样想到,只是,在默念着这两个字,都会觉得内心被什么所填满地温暖起来。
即使身体很痛苦,也不由想要会心一笑的。
「啊啊……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连瞳孔都微微收缩,百目鬼在心里问自己,答案在脑中呼之欲出。
妖怪少女娇艳的双唇动了动,她的心脏在猛地一震过后,慌乱地跳动起来,即使很快、她便低头迫使自己不再去看那张脸,而是盯住地面不放。
然而那张死一般苍白的脸蛋、仍止不住地泛出了一抹艳丽的红晕。
她温驯地垂着脑袋,漆黑的发散落一地,比起面前娇小的真夜,反而更像个小孩子。
她点了点头。
几点繁星自云雾间若隐若现,真夜仿佛松了口气。
他在少女身前闭目,侧耳细听了几息,远处海潮哗啦作响,传到这里便很模糊了。
冬夜的冷风在此时涌入肺腑,叫人混沌的脑袋终于清醒一些。
他静了静,看向在一旁昏睡着的可恨阴阳师。
“可以的话,最后帮我一个忙。”
——
在能够记事以来,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到遮蔽天日的大火,以及在火海中一点点支离破碎、崩塌的京都,梦到造就这一切的无比美丽的女子。
不像梦的梦,真实的就仿佛曾经发生过、是他所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无论何时何地,一想起来……那种无能无力的、只能在大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的屈辱与愤怒;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守护的东西、与信念崩塌的崩溃与绝望,都会涌上来摧毁他的心境。
那是在京都都风光无限的源氏少主,所从未品尝过的情绪。
比彻底的失败还要苦涩的。
在更强大的力量前,毫无反手之力,沦为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渺小的存在。
第一次做这个梦不久,年幼的源赖光便开始了阴阳师的训练,他比任何族人都要勤奋努力,也远比任何族人都要自律克己。
没有人能与他比肩,京都三大阴阳师世家中,与他同龄的阴阳师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但是还不够。
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
当他一次入宫,隔着竹帘,见到那位新进的若藻女御起……
这种觉悟,在那张与梦里别无二致的女人的脸里,一下子清晰起来,一直以来的迟疑,也在此刻有了决断。
如果他的实力不能够再精进,当梦中一切发生之时,一切依旧会如梦中那般发展,京都依旧会覆灭。
他需要超越凡人极限的、专属于自己的力量,那是用式神契约所带来的暂时实力、所远远无法比拟的——创造生命的力量。
为此,他终于开始接触源氏所谓的“复兴之塔”,为此,跟随父亲的脚步,源赖光登上了收集巫女的船只,来到了杏原。
·
在九尾大妖那可怕的笑容里,京都再一次在他的眼前烧成了枯黑的空壳。
视野回归为一团五彩斑斓的黑,然而那梦中的火焰依旧没有结束,依旧有一团无形的火,在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叫人辗转难眠。
源氏少主听到若有若无的风声,船只在水面上轻轻摇晃,潮水拍打着舟身,发出让人感觉困顿的浪花声。
那样近,就响起在他的耳边。
他感受着这声音,很快,就在黑暗的世界里,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孱弱、轻缓,小动物一般。
源赖光慢慢睁开眼。
乌篷船外的月光倾斜着洒在了他的眼睑上,使得他在睁开眼的下一秒又微微眯起眼来,而后才慢慢张开来。
冬夜的星空高远而深邃。
他仿佛躺在水面上,载着他的船正平稳地停泊,一动不动。
月至中天,已经是深夜了。
潮湿寒冷的水汽弥漫在海滩上,源赖光试着抬手,尝试很久也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手指,这也令他慢慢想起,之前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他体内有邪气在,这股邪气使得他在太阳升起之前都无法动弹半分。
然而记忆里,自己分明已经制服了百目的妖怪。
他往后深想,脑中却一片混沌。
此刻对身体的感知渐渐复苏,原本没什么知觉的喉咙也开始一阵阵发疼,像被人狠狠掐过一般,火辣辣地发紧。
源赖光凝眸,目光在船舱中扫过,船狭长而老旧,视线自船蓬延伸出去,外面隐隐能窥见杏原城的街道。
这里应当离之前那个巷子不远,就在外围停船的水渠上。
不过片刻,他便确定了自己的具体位置、具体情况,这才不紧不慢偏移眼瞳,与身旁一直盯着他的金发女孩对上了视线——
她…即是此处的另外一道呼吸声。
狭窄低矮的船蓬下,瘦弱娇小的女孩抱膝而坐。
缩在角落里,细软的金发缭乱地垂下在双肩,就仿佛一只困倦的小猫缩在被单下。
看上去年龄不过才八、九岁。
猫儿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浓密的睫羽下,那双金色的眼瞳中仿佛栖宿着日月的精魂,那样无与伦比的、纯粹的金色。
源赖光睇视蓬下因稀薄光线,而显得朦胧的女孩的脸蛋,好似透过一层蒙着雾气的纸去看。慢慢的,那张娇妍可爱的脸、与梦中九尾狐的女人、与宫中的若藻女御,重叠在了一起。
她们是如此相似。早在离人阁前、早在水上歌台下,她的船缓缓经过源赖光面前,后者抬眸看到她的第一眼起。
源赖光就确认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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