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来自京都名门,年逾半百,膝下却无一儿一女。他一直有收养一个孩子的念头,直至路过杏原,见到真夜过后,心中爱极,有了就此敲定下人选的想法。
新年将近,他希望能够在此之前,带真夜回去京都。
在一天傍晚,工作结束,真夜与宴的手摇船上又多了那位京都客人的新礼物——是两册手抄的和歌集。
除了著名的《万叶集》,还有一本未有标注书名,据说是收录了平安京现今流行的诗歌。
是还未有面世,只流传在上层人士手中的手抄本。
别出心裁的礼物一件又一件,京都客人对真夜的用心,大家都看在眼中,他是真心想要收养「日照姬」的。
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真夜会跟着他回去京都的,包括真夜自己。
他本以为已经没有出路了,未曾想到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命运又指给他另一条路。
如果实在没有其他方法了,这样进入京都……应当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再好不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因为心情好,把无聊的东西都送走,真夜把两册书单独留下来了,晚上无事,靠在床上慢慢就快翻完了。
穿着一身白色小袖准备入睡的宴在他旁边一侧,枕着手臂,偷偷望他,欲言又止的,仿佛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圆圆的蓝眼睛在黑暗中也亮晶晶的,几缕黑发在额上翘起,还挺俏丽。
想到自己快走了,真夜有了闲心,就提醒她。
“如果是给人结缘,最好不要选这里。”
“只是靠形容相貌,就可私相授受;等到将来一方色衰,这种不稳定的姻缘大多也就随之破灭了。”
“缘分破裂,力量也会随之消失。”他按在书页的手指向下滑,目光始终停驻在纸张上,未曾朝宴看来,声音清凌凌的。
“现在所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么?”
两人隔了一臂距离,烛火下,他的侧脸带着专注,又有一种考究般的好奇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手中的和歌中。
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容上渐渐带了怔色,“像羽衣…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想?”
把爱情想得这样悲观……怎么想都觉得,很可怜呐。
从打开的窗户涌入的风将烛火吹得飘忽不定,金发男孩的脸也有了一丝阴翳。
——羽衣是个好看的人,但他不是。
为了达到目的,真夜不择手段,任何能够使用的方法他都会尝试。美貌给他提供助力,但也仅此而已,他从不会因拿到好看的皮囊而沾沾自喜。
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宴也跟着沉默了半晌,呼出一口气:“这种道理……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想说「即使是杏原的女孩子,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也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的。」
但她把真夜当做珍宝,且心怀愧疚,潜意识里不想同他发生争执,最重要的是……她也知道真夜是在关心她。
“等拿到足够的力量,我就离开这里啦。”
宴就软软地叹道,有种「真是对你没办法」的无奈在。
相对无言,室中再次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金发男孩感觉到困意,放下书、吹灭了手边灯盏。
厢房暗黑下来几息,只有散在枕上的发丝在微弱的光线中流转着铂金色的光泽。
似乎已经睡下的宴在他身旁转了个身,她背对着真夜再度开口,似乎拿出了勇气,语气很严肃。
“羽衣……白天那个,说要收养你的那个……”
“嗯。”
表示自己听到地应了一声,躺下来的真夜示意她继续说。
宴一口气说完:“他是坏人。”
“我能听到人们向缘结神祈求爱恋的心声。”
“你知道么……”
讲到这里,宴的口吻顷刻间变得干涩起来,她像是吃到一口烂苹果,以一种快要呕吐的声音喃喃道:
“上次在船上,在他将那枝樱花送到你手中时的那一瞬,我居然听到了他的心声。”
“实在是……不可理喻——”
她陷入了回忆。
从前在缘结神社中祈求姻缘的人有很多。
有想要不付出努力,靠成为城主女婿来当上城主,让她把他与城主女儿间牵一道红线的。
有色令智昏,以叵测之心去猜测人心,祈求糟糠之妻与他人结缘,好使自己能光明正大迎娶相好的。
这类心术不正的人类,在她有记忆以来,就看到很多很多,因为太过无理,往往宴都不曾理会。
但从来没有一个,会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与厌恶,一想起来,便觉得污秽难忍——
·
在那艘船上,身着青绿色狩衣,须发皆白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原本不错的面容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刻出沧桑的纹路。
他显得瘦高、古板,日晒般的皮挂在高的颧骨上,已经有代表着衰老的斑点在其上悄然生长。
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船下,投向那垂首、捧着木盒的金发女孩身上时,又焕发出了别样的生机,在那看似慈爱的目光背后,带着隐晦的暗涌。
在他那因日渐成熟而迈入暮年的躯体中,仿佛又涌现出他早以为干枯的梦幻遐思,重新注入了蓬勃的活力——
远处的歌声,近旁的水声、人的交谈声,全都远去了。
当他注视女孩温驯垂下,在渔火中被染成薄红的美丽小脸,因好奇盒中物品而微微蹙起的黛眉。
那珍稀的铂金色发丝蹭在她细嫩瓷白的脸颊,就好像洒落在白雪中的晨曦。
当他凝望女孩被交叠着的领口所吐出的、一小截雪白的脖颈,曲线是如此柔和,引人向深处探寻。
她只是捧着盒子站在舟下,在潋滟无边的水色间,又仿佛是仙宫派下,伫立于云间的姬君,连袖中探出的五指都带着莹润的粉白。
箱盒里那只初春的早樱,远不及女孩本身所散发出的气息鲜妍明媚。
当他看着……
中年男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让他想到了他还少年时第一次的心动,一种不合时宜的心悸,在此刻忽而占据了他日益萎靡的灵魂。
于是他不禁微悟,原来他的爱,在所爱之人死后的这么多年里,一直还没有枯涸,只等一双细嫩的手,将它唤醒。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真夜的脸上。
而他则会牵着那双小手,揉捏在掌心,他将天女一般的小女孩抱到自己怀中,就好像怀拥一簇含苞待放的纯白之花。
·
那枝樱花插在水瓶里,第二天就枯萎了,枯黄的枝干浸在水中,沾着小的气泡,原本有花的的地方光秃秃的,花瓣都掉到桌上。
真夜看了许久,确定它真的死透了,没趣地把瓶子和花一起扔掉了。
衰老的气味就像是腐木,并不好闻也并不难闻。
但再掺杂上一些邪恶与色.欲,却仿佛沼泽中静静发酵的淤泥,臭不可闻。
黑暗中,金发男孩睁开眼。
「怎样,让她能更加仇恨人类呢。」
这个黑暗的念头,让他的心突然猛地跳动了一下。
少女神明仍旧一无所觉,她在黑暗中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复,因紧张而一动不动,睁着眼睛望着自窗棂下蔓出的月光。
入夜的离人阁静悄悄的。
真夜抑制这种恶念、而抬手捂住自己的脸,缭乱的金发下,只露出一双幽暗的眼。
他注视黑夜中的某处,瞳孔却是发散的。
——品尝堕落的滋味太过美妙,只是一次,真夜就再也无法忘掉。
只要,稍微展露出一些隐忍的作态,表示自己知情,但是为了复仇……为了死去的妹妹,无论付出什么都没关系。
更或者……装作什么都没有觉察到,他什么也不用吐露啊。
「能离开这里真是太好了,怎么能对愿意收养自己的人心怀猜疑呢?
那位大人对我是如此用心……送的礼物也好,还是决心收养我所拿出的这份诚意也好。
一定……没有关系的。」
这样说的话,依照她的个性,今夜一定再也睡不着了吧。
他是如此擅长利用善良,并为此感到兴奋,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心脏竟无法平静地彭彭跳动起来——
真夜不禁莞尔:
「如果我的灵魂也有气味,打开这漂亮的躯壳,所见必定污秽不堪,难以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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