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哥哥因陀罗。
他那个浅色短发的弟弟，说是更容易接近…倒不如说是自己倒贴过来，甩都甩不掉。
·
曾经的阿修罗，就和现在的宴一样，对真夜很照顾。
但是没什么用处。
阿修罗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孩。
爱玩，不喜欢修行，除了大筒木羽衣的儿子这一点上，阿修罗跟这世上大多数玩泥巴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虽然接下来说的很过分，但他的确及不上他哥哥一根手指头。
「因为天赋是固定的，没有才能的人注定被淘汰，更何况是既无才能、又无上进心的人呢。」
即使他对真夜、就像对亲妹妹一样好，后者也对他爱理不理的。
本体接近失败后，真夜从神树的遗址下挖到了一副可以用的、七.八岁的女孩子躯体。
那是他第一次夺舍，只继承了些无聊的记忆，然而行走和说话依旧摸不着门路，有种延迟感。
——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石头想越过去，最后却左脚绊右脚地摔倒；话到嘴边，吐出来的也只是零散的音节，完全是个小结巴。
「会被当成弱智的吧。」
假装家乡发生战乱，而流浪到此的小孩，真夜加入了以阿修罗为首的忍宗后山的小孩团，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只是远远看着他们玩耍就是了。
白天，他和小孩们待在一起，晚上就回去神树底下。
等过了几天，明白因陀罗不和他们一起玩，真夜就对男孩子之间的幼稚游戏，彻底失去了观察的兴趣。
然而，不知何时，阿修罗却把他认作了最好的朋友。
他的孤僻，是因为受过战争的伤害。
他的不说话，被认为是在认真聆听。
阿修罗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就像照顾一个小孩子一样照顾真夜，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孩子。
因为会摔倒，他就牵着真夜走，因为不会讲话，很多时候，都是阿修罗一个人在说话。
他带着他一起去湖边钓鱼，教他怎么用叶子吹出调子，下雨的时候，两个人躲在树下看雨。
慢慢的，他跟真夜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跟村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的时间。
有一天，他们在树林的背面烤鱼，阿修罗从前的男孩子朋友，名为太藏的小男孩过来找他们。
他看见真夜，便说：“什么嘛，原来阿修罗这段时间，一直在偷偷背着我们跟女孩子一起玩啊！”
阿修罗似乎吓了一跳，他把火踩灭了，站起来说道：“才，才没有呢！”
他好像是被发现做了坏事，一张还算秀气的脸全都涨红了。
真夜手上还拿着他烤的鱼。
“那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不和我们一起。”对方得理不饶人，叉着腰撇嘴道，跟在后面的几个男孩子也跟着笑。
这个年纪跟女孩子一起玩，也许是件很羞耻的事情。
阿修罗像快哭了一样，但太藏他们仍不放过他地凑近过来嘲笑。
“阿修罗，你这家伙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哇？”
“老是和女孩子腻在一起，这几天叫你来你都不来！”
“以后都不跟你玩啦！跟在小姑娘后面一辈子吧，更爱和女孩子玩的小鬼阿修罗！”
阿修罗就往旁边的小女孩身上看了一眼。
真夜也看着他。
女孩的躯体，与他的本体有几分相似，黑发金瞳，垂下的碎发，在金色的眼瞳中泼洒下野草般杂乱的影。
她抱膝坐在熄灭的火堆前，仍旧无知无觉的，黑发衬得女孩无表情的脸小小的，又有几分叫人懊恼的懵懂。
阿修罗仿佛怔了一下，忽而露出了受伤的表情，那一刻，他的声音压过来周围促狭的讥笑，“我才没有喜欢她，我…我最讨厌女孩子了！”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把真夜还拿在手里的鱼抢过来，扔在地上，周围人仍旧在笑，阿修罗就气鼓鼓地推开他们，转身钻进草丛里去了。
也许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看到留下来的真夜，其他人都有些尴尬，过不了一会儿，也都四散开而去了。
等人走光了，树林里空荡荡的，依旧坐在原地的真夜眨了眨眼，把掉在灰里的鱼捡起来，慢慢啃光了。
他看着阿修罗离开的方向，心想：
也许阿修罗再也不会缠着他了。
天空一点点黑下来，余晖消失在水天之间，入夜的后山空荡荡的，只有熄灭的火堆还有些稀零的火星在闪烁着。
真夜心里回过味来，不由得乐开了花。
他把自己那份吃掉了，又把还插在旁边地上的、阿修罗的那份也吃掉了，因为待会儿回去，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没烤熟的鱼很难吃，冷了之后还有股涩的腥气，但比苦的树汁有味道。
他吃到一半，头上挂满叶子的阿修罗就走回来了。
短发小男孩看到火堆余烬边的他，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
迟疑了一会儿，他才走过来，用沙哑的、低低的好像要哭出来的声音怯怯问道。
“小忍，好吃吗？”
真夜没有回答，后来才反应过来，「小忍」是自己现在的化名，这才抱着鱼地、轻轻点点头。
他防备地看着阿修罗，害怕小男孩下一句话就是：「你吃的那份是我的，当然好吃啦」。
然而阿修罗什么也没再说了。
·
从他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流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他慢慢说道，眼泪也挂满了健气的脸：“小忍，都是我不好……我是笨蛋。”
自责地大哭特哭，哭得鼻涕也流出来，脸也花了，真是不像话。
真夜怕他的狗循声而来，赶紧捂住他的嘴，阿修罗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手指之上，那双大眼睛湿漉漉的。
他看着真夜，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哽咽，然后他哭累了，张开双手，紧紧回抱住了他。
不明白那天…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旅程。
但从那之后，阿修罗就再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跑掉，也没有再说最讨厌女孩子这种话了。
他给他烤很多鱼，要吃多少吃多少，烤鱼的的技术力日渐提高，是以后即使当不上忍宗继承人，也能靠烤鱼成家立业的程度。
真夜一点点占据了他的生活，阿修罗无论到哪里都要带着他。
于是渐渐地，即使因陀罗对他天生充满警惕，两个人也还是有了交集。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在一次雨季，原本的驻地发了洪水，真夜跟着阿修罗、因陀罗，还有村民们一起在沿着田埂迁走，准备离开这里。
走的路上，坡上发生了塌方，浸在水里的泥地根本站不住，为了救真夜，阿修罗没能拉住同样被水冲走的小白狗。
因陀罗险而又险地带回来两人，然而等他们湿哒哒地回到岸上，小白早已经见不到狗影了。
狼狈地抱着真夜，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阿修罗哭得好像这么几年，一点也没有长大一样。
真夜一边笨拙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一边假装掉眼泪。
他讨厌死那条狗啦，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旁边的因陀罗走过来时，却罕见地没有拉开阿修罗。
「毕竟我们也相处这么久了。」
真夜在心里嘟囔，仰面一看，正好对上他晦暗的视线。
没有一丝亮光的深邃的眼瞳。
在漫天降落的雨中，灰白的天空下，一头微卷的棕发凌乱落在肩上，小少年猩红的眼中，渐浮现出两道漆黑的勾玉——
「……到底是因为狗，还是因为阿修罗呢？」
因陀罗开眼的缘故，真夜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但抱着怀中的人，有一点正在明确的是——
在那一天起，阿修罗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他和因陀罗了。
——
就和记忆中的阿修罗一样。
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将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将他人想得美好，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深深的内疚。
明明，不是自己的责任，不是自己的过错。
平躺在暖和的被褥中，手足却冰冷冰冷的。
金发男孩心中很快冷却下来，又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他对付阿修罗，是因为仇恨，可宴跟他无冤无仇，没必要这样。
他就闭上眼睛冷冷哼哼。
“我知道的，才不会让他得逞。”
“等去了京都，我就变回原型吓他一大跳，然后溜走。”
“不过是废物人类中的有害老废物，冲着小姑娘焕发第二春……真是不知羞耻，迟早，要让他受到教训，再也不敢有这种想法的。”
“羽衣！”
宴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乐不可支地拉起被子，蒙在里面咯咯笑。
屋子里都是她的笑声，原本因为他受伤而产生的隔阂、在此刻也仿佛消除了不少。
真夜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不知为何，他侧耳听着，像是有什么落地一样，心里忽而放松了，好像……没有那么的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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