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少女清凌凌的笑声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黑暗里,他听见身边传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去看,黑发少女正好从手边被子里、小狗一样地钻出来,露出一张闷得红扑扑的小脸。
真夜就换了个姿势、侧身撑着脑袋看着她。
撞上他那双灿金的眼瞳,他那一点也不惊讶的、坦然的反应,叫宴反而先害羞了。
黑发少女稍稍耸肩,冲他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嘿嘿。”
几缕黑发粘在她细嫩的脸颊上,她笑得一派无辜,两颗小犬牙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真夜也不由得跟着低眉地会心一笑。
背对着皎洁的月色,仿佛一簇铃兰花静默无声地绽开来。
这是他第一次,不去考虑笑容能为他带来各种好处地在笑着,又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
透过羽衣较为女气娇妍的外表,纯真无邪的气息油然而生,干净又少年气十足。
脱下女孩的装扮,只身着洁白的里衣,柔软的金发扫在眉梢,秀美的眉目都舒展来,愈显得唇红齿白。
在极盛的容光下,性别也会被短暂的忽视。
但他就像普通小孩子一样地笑着,是让人一眼就能望明白他的愉悦。
没有任何言语,一个妖怪,一个神明,缩在这海上楼阁角落的小厢房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看着他的笑,少女怔了一下,湛蓝的眼眸中仿佛有细碎繁星在闪烁,又脉脉犹如春河之水。
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她歪过头,鬓发蹭在唇边,柔软地叹了一口气,吃吃呢喃道:
“唉……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
“不过现在看来,羽衣比我有主意多啦。”
带着关西腔的俏皮声调,她欢快的尾音结束了这个话题。
在心里,宴明白,羽衣……是必定是要离开这里的。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静静看了他几息过后,从手中递出一条红绳绕的手环,下面拴了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
“这个……给羽衣。”
金发男孩迟疑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红绳致密地在其上编织成梅花结,摸上去光滑致密,还有种幽幽的花香。
“是用神力化做的姻缘绳编出来的,当羽衣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能够给羽衣带来幸福的那个人,它就会为你指引出来。”
宴等了等,缩回被子里,看着他因注视手绳而低垂下的睫羽,声音低落下来:“等你去了京都……我们还能够见面的,对吧?”
吐出的话,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真夜凝眸看她,她就打起精神握拳道:
“别看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等我力量一点点恢复,以后呢,也会去京都游历的。”
“羽衣……一定要等我啊!”
她是如此可爱,笑的弧度也是,眼睛亮晶晶的也是,是那种叫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她漆黑的发、碰一碰她苹果一般的脸蛋。
克制与她亲近的想法,真夜装作很平常地回答道。
“好哇。”
他想:如果那时,我还在这个世界的话。
—————
后来的几日,便开始为离开这里做准备。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阁主才为他的真实性别而感到烦恼。
仿佛,她也是到了现在才猛地惊觉真夜并非女孩子似的。
在女炫将他和阿离他们、一起带来这里时,谁也没有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副模样。
如果现在宣布「日照姬」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那些因为日照姬而来的客人……一定会觉得受到欺骗的吧。
最好的方式,就是婉拒了京都客人的收养请求,将真夜继续留在离人阁。
等他长大,阿离也长大了。
小渔女是离人阁精心培养的摇钱树、未来的绝世歌姬,由她的登场去填补人气的空缺,「日照姬」的离场也就不会那样突兀了。
这一切,也就是如阿离所期盼的那样。
然而,那位要收养羽衣的财川大人,即使是在京都也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财阀,家中百年名门望族,年轻时候参军征夷,现在中庭下还挂着天皇赐下的赞颂诗章。
除了表面上送出的、讨真夜喜欢的小玩意,他另外送给离人阁的财宝不知凡几。
阁主年轻时吃过苦,现在要照顾一阁老小,送到眼前的钱没有不收的道理,到了此刻才开始犯愁,但也无济于事了。
似乎已经认定收养的事已经结成,那位财川大人到了临走前的几日,几乎每日都乘舟来到离人阁下。
表面上观赏歌舞,实际在给过丰厚的赏金之后,他就坐在船蓬下,一面喝茶,一面看着不远处的真夜。
歌舞根本没能入眼,一大壶茶倒是喝得一滴也不剩的。
拿人钱财,纵然心虚,阁主也不免让宴、带着真夜去多多亲近他。
一般收了一圈赏金,两人就慢慢划着小小的手摇船、泊到那艘华丽的船舸下。
地主大人还是有些在意形象的,只是装作正经地、隔着很远问真夜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扯些有的没的,趁机多看真夜两眼。
有一日,他又问道:那日送给真夜的两本和歌集,有没有哪一首是喜欢的。
想要借此考考她。
真夜将他的打算看在眼中,心里早已经腻味至极,没有跟他讨论的打算。
如果说,他很有兴趣品尝宴偶尔的憎恶情绪。
那么,眼前这个衰老的脊椎动物,灵魂深处所散发出腐烂臭味,则无时无刻都在挑战着他的神经。
已经坏到骨子里的人,连让他将其引导堕落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恶心的人类,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他出神地想到,脸上却作出了受伤一般的情态。
一双猫一般的双眸闪烁几下,长而浓密的睫羽也因此而不安地颤抖着。
“对不起……很多字,还认不得清。”
他说谎已经张口就来,还带着磕巴的气音,看上去颇为委屈。
言下之意就是完全看不懂书,也根本没有喜欢的和歌能跟他讨论的。
现下京都崇文之风正盛,即使是貌若无盐的闺中女子也能凭借一手好字、一身文采成为引领风骚的名人,引无数公子魂牵梦绕。
受京都风尚影响,即使穷乡僻壤的女子也会写几个字,诵得几首诗,更何况还算繁华的杏原。
听到这话,中年男人的脸马上有些难看了,他心想这种地方出身的女孩果然还是蠢笨,做养女还是有些丢份,负手板着脸就打算教训真夜两句,叫她多多看看书。
话到嘴边了,一时又难以吐出。
舟下,金发女孩已难为情地双颊微醺,肤生霞云,碎发缭乱,一双雾蒙蒙的眼眸盛着点点泪光,一副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模样,娇嫩的唇瓣也轻轻抿起来。
只一眼,他便觉心神晃荡、色授魂与,脑中还没有回过味来,心里却软了大半。
觉得蠢些也没什么不好,大不了回去京都,他再亲自教她识字,一字一句教着她念好了。
他那样耐心,再笨的孩子也该学得会了。
想到将来自己执着女孩的手,在书桌前写字念书的画面,中年男人便不觉有些痴了。
当下,他再去安慰真夜,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只能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阁楼下,站在船上,想倒点茶润润干涩的喉咙也没有。
又是一阵失魂落魄的。
——
等上了楼梯,宴已经气到不行。
船上的时候,她就几次打算把桨甩在男人脸上,多亏真夜在下面悄悄牵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依她的力气,那财川怕是半条命也去了。
当下她便扑过来,抱着真夜一通闹。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啦——!”
刚才那个眼神,看着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能把财川揍一顿她都要气死得哭出来了,她替真夜难受。
金发男孩不动声色,顺势摸摸她的脑袋,并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刚才装出来的可怜模样早不见了。
两人温情片刻,昏暗的阁楼中,一抬头,忽而见楼梯上绰约坐着个影子。
他的手停下来,在心里疑惑会有谁在这时等他。
这边止住,宴茫然地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不出意料的,角落里等着的女孩,果然是阿离。
这样意会过来,少女神明下意识地看了看女孩的手腕。
那根红线,还在。
虽然另一端已经消失了,但是她的还在。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而莫名生出一种心虚感,仿佛此刻应该待在真夜身边的,不是她,是阿离才对。
这种感觉,在金发男孩开口时,达到了极点。
“应该是跟我告别的。”
看着对面慢慢站起的小女孩,真夜同她说道,“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应该很快就好了。”
这段时间跟他告别的人有很多,小渔女来找他,想必原因八.九不离十。
他也正好跟她说一下,攒到钱就自己存起来,不用给他的,等长大了她再用这钱、把自己从这里买出去好了。
正抬步想走,却感到身后传来一股拉力,宴在走廊下拉住他的袖摆,讨好地笑了笑,“羽衣……我先回去了。”
真夜偏过头看一看她,有些懵懵懂懂的,以为她不乐意等呢。
“好吧。”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叫宴胃疼,当下支吾着,扑闪着眼睛悄声道:“那个……羽衣——”
“你……你等会儿对阿离她温柔一些,不要惹她伤心,我是说,阿离如果想叫你留下来。”
她用真挚的眼神向上眼巴巴地看着真夜。
“你不要拒绝得那么干脆,你哄哄人家小姑娘……说不定,大家长大之后,还会再遇见呢。”
“那时,对彼此的认知也会更全面,感情也会有不一样的变化,你说对不对?”
说不准哪一天,这条红线、就再连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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