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月升日落,几点疏星上悬,天空由橘红染成靛蓝,源赖光都没有再离开船上一步。
他石刻一般笔直站在船头,暮色四合间,背影修长如松竹柏树,端的是高风亮节。
“不是小斋的错,而且我也没出事。”
安慰完自责个不停的小斋,真夜就在窗前一面看他、一面等头发晾干,又给自己剥了两个橘子,慢慢吃了。
别的不说,今天多亏了源赖光。
至此一遭,他打消了当地主养女的心思。
直到晚上,船队要起程了,前面船上的大人也听到了白日里的动静,差人来让源赖光过去询问,银发少年才下了船。
真夜看着他的背影,对于财川的杀心在夜深人静时又悄然复生。
——他仿佛生来就对什么都没有感觉,吃的能吃就行,用的能用就行,哪里有地方睡觉、他就呆在哪里。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也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被羁绊住。
但叫他不如意的东西……真夜绝不会放过。
从前让他有这样极端想法的,还是那条害他出丑的狗。
·
然而不到天亮,地主财川以及他仆人的尸体,就被傍晚散步的人发现了。
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海岸、船上,眼睛全部被挖走了,血都流干了,面容狰狞至极,仿佛在临死前见到了极其恐怖之事。
派出的人将他的死讯带给了源赖光与源氏族长。
财川虽然龌龊,但在京都的确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死在源氏船队回程的路上,而且明显是被妖怪所杀——
不管怎么样,好像都要给出一个交代。
他之前收养「日照姬」的事,也很快就被收集出来,呈到短发族长的案上。
坐在金红白相间的轮岛漆房柱下,源氏族长身着常服,时至中年,面容也不见老态,在幽暗处也显得温文尔雅、沉静非常。
银色的短发落在眉尾,其上红纹仿佛火焰闪雷。
源赖光垂眸跪坐在他对面,腰背挺直,束起的银发如缎如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两人气质不同,然而能叫旁人一眼就看出血缘关系来。
外面日已西沉,几盏箱型灯搁在房间角落,将屋子照亮,廊外仆人来往,灯火摇曳,正忙着撤走铺在船上和码头的踏板,将物资搬到货仓。
接下来几天,都必须连夜行进,才有可能赶在「大晦日」之前回去京都。
“这种事情,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沉寂间,源氏族长微笑着说道,语气谈不上责怪,但也算不上宽容。
一位少女模样的式神在其旁练香,沉香、丁子………香料与蜂蜜在石砚中合之而捣,加乳香成黑方,捻成细腻的香丸,无论是在隔火熏香、还是制备成香囊佩戴,都再适宜不过。
淡雅清幽的气息随晚风溢散,令人心静神宁。
源赖光默不作声地侧眸,视线越过栏杆,望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域,眼瞳中却是肉眼可见的烦躁。
果然,下面一句就听见——
“维护源氏的颜面固然是第一位,然而一些能够靠言语避免发生的东西,尽量就不要实施武力。”
“今日那财川幸好是被妖怪杀了,但等他明日、后日,甚至回去京都后再来上门纠缠,只会更麻烦。”
阴阳师氏族大多爱惜羽毛,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方好歹是个贵族,处理不好,藤原那边多半也会不高兴。
他见源赖光那不予理睬的态度,也并不生气,仿佛已经习惯,甚至自顾自看了看那财川的生平经历。
船扬起了帆,落后半个船身的隔壁渡轮甲板上,渐出现一个影子,落在银发少年朱红的眼瞳中。
他的视线不由被吸引一般,从海与云、落到近处的人身上去。
金发女孩从卷帘后钻出来,仿佛一抹白金色朦胧的剪影,她披着一件白衣——那艘船之前也是给预备役巫女们住的,船上的换洗衣服都是巫女的服饰。
未梳理的发丝海藻一般落满了肩际,虽然没有成为神职人员的才能,但她穿巫女服饰的模样却格外合适,有种之前从未能发现过的娴静与端庄。
藤原家安插过来的侍女陪在她身后,扶着女孩的肩膀、指天上的星宿给她认,仿佛是想叫她心情好一些的。
只是白天天气舒朗,阳光普照,入夜却黑云弥漫,一轮残月如钩,细线一般的光晕也被黑雾拢住了大半。
两人仰头去看,星星更是难以看全了,除了几个特别明亮的,小孩子都叫得出名字来。
那位名为“小斋”的侍女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然而金发女孩却浑然不觉,她在侍女身旁、拉着人家的袖子在身前,仰面看着高远的天空,如此专注、一团稚气的。
源赖光就想到了下午她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又想到那艘乌篷船上,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被妖怪找到……
她固执的害怕,固执的因为被带走而生气,哄也哄不好。
——完全是小孩子模样。
「日照姬……」
源赖光将这个称谓在口中念一遍,一字一停顿,看着女孩的身影,在冬夜里呼出一点白气。
他早已不生气了。
财川死有余辜。
·
“我已派人通知了财川在京都的旁氏亲眷过来收尸,此事就揭过不提。”
“只是为了那个孩子,还未到京都,就出了这种事。”
室内,顺着他的视线,源氏族长看到了远处的真夜,他笑容不变。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藤原那边,原本的打算,只是收个合适的女孩做为养女,但是,在看到画像过后,他们临时改变了主意,才有了前几日那一出。”
“这位「紫小姐」……”
从式神手中,源氏族长端过用琉璃钵装好的香丸,仔细端详一下,掩住钵口去嗅,香气已然近乎于无,凝而不散,眸中不由流露出满意之色,也不知是对人还是对香。
“很不错。”
贵族对血统高贵与否非常看重,养女跟纯正的贵女相比,差的不是一截两截。
像财川那种贵族家,真夜去了、地位也只会比仆人高一些,更高一级的氏族会好上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藤原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临时改变主意,弄出这样一个私生女,也要让「紫」能光明正大冠上高贵的形式,所图之事……不由引人遐想。
他端着琉璃钵,目光仍落在金发女孩身上,转而朝源赖光道:“就如藤原道纲所说的,待她见过藤原家的人,就让她留在源氏,以培养巫女的礼仪教导她……”
知道他的话讲完了,银发少年起身。
“父亲,我先回去了。”
源氏族长依旧不无不可,心里却失望地向下落了一落。
“去吧。”
他就垂手往殿外走,临到门前,后面传来源氏族长的声音。
“下次复兴之塔的祭祀——”
背对着他,源赖光闭一闭眼,“我会出席的。”
——
等出了那香气四溢的房间,他的几个侍从跟了上来。
两边侍从陪伴下,源赖光再抬头去看,对面船甲板上的人已然不见了踪影,想来天色太晚,星星又没有几颗,多半回去睡下了。
他折回自己的屋子,在入门对面、柜子下的刀架上,打横搁着那把守护太刀。
银发少年站过去,兀自欣赏一阵。
以他父亲为首的一派思想都太过迂腐,以祭祀换取的、从所谓蛇神那里获取的力量不会长久,源氏只有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够真正越过藤原、贺茂,位列三大阴阳家之首。
到那时,那些财川之流……才不敢轻易找上门来。
他想到对方看金发女孩的眼神,灯火下眼眸又是一阵幽暗。
财川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只是有一件事情,在此刻必须弄明白。
“杀掉财川的妖怪,找到她的踪迹了么?”
他借灯光看宝剑,剑刃之上,鸿光流转,倒映在少年眼底,宛如浮游不定、飘转一抹细长的微光。
一位随行的武士同他禀报,态度恭敬十分。
“正如少主所想,的确是在杏原海上所遇到的百目妖怪作祟。
她能够通过获得的眼睛,读取人生前记忆,对于此地地形把握非常充足,我们在那码头、乃至城町间搜寻了很久……”
这便是没有找到的意思了。
源赖光也不奇怪,他从架子旁的箭篓中抽出一根打了灵纹的箭矢,丢到他手中,打断道。
“你看这箭上的血,是她的么?”
武士双手呈着那乌黑的破魔矢,但见带镝的银灰色箭头上、以及矮竹细长的箭身,都泼洒了一层妖物的血迹,箭矢被啃噬得灵力全无。
那干涸的血迹犹如虫豕的触须,在上面留下黑红的斑纹,一直延伸到二分之一的长度,可想而知,当时它是怎样洞穿妖怪的躯体,又怎样将其死死钉在地上的。
他仔细辨认,而后摇头。
“那百目妖怪的血,是黑色的,而且满是污浊的怨气。
而这箭上主人的血,是妖怪的无疑,却没有丝毫怨气的痕迹,应当……是属于没有害过人的小妖怪。”
“并不是同一个妖怪。”
武士心头生起疑惑,他想象不到有妖怪能从少主的箭矢下逃脱,特别是这血的宿主一看就很弱。
源赖光只是从他手中接回箭,目光悠远,他仿佛沉思了片刻,而后才惊醒到地轻轻出声。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从应声退下,带起一阵微风,静室中,银发的源氏少主孤身立于刀架前,影子在地上留下长的阴影。
他的手指碰着那行血迹,犹如喃喃自语。
“即使没有害死过人,那也是妖怪无疑……”
人与妖,互不两立,两者中,只有其中一方被完全肃清……这是不可改变,更没有争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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