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信口胡诌的戏言,如今却变为无形催逼的利刃。
「他是真的…会杀了我的。」
真夜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
银蛇游走在天宇,亮如白昼间,源赖光的声音依旧冷而缓,在闷雷声中清晰可闻。
“海上那个百目的妖怪,是为你而来。”
“从杏原,一直到这里,从太田、到财川,这其中……都有你与她的影子。”
“那天夜晚,你与我在船中,也并非是为了保护我,想必……只是为了让她出逃,争取时间吧。”
最后一字落下,少年的手已缓缓下移、自鬓发落下在真夜尖尖的下颌。
他静默无声,用一种看待器物般的目光,从女孩浓艳的睫羽、到那嫣红的菱唇。
又是一道闪电,房内陈设漆黑的影中,那张稍稍仰起的小脸愈显雪白无暇。
微湿的金发搭在颊侧。
她的气息已经不稳,衣衫下,瘦弱的胸膛缓缓起伏。在这些话中,睫羽微颤不止,望着源赖光的那双金眸中神光闪烁,显然又惧又怕到了极点。
·
发自真心的,凝望着她,源赖光在心底赞叹:
「真美啊……」
美得毫无匠气,美到不用刻意讨巧,任何表情都是适宜的,任何表情都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神魂颠倒。
这张脸,与若藻妃子是如此的相似;这张脸,美得完全是妖物才会拥有的。
他的条理如此清晰,仿佛亲眼所见,将一切都讲得透彻,心神薄弱之人,多半就在这接连不断的诘问中、丧失了挣扎反抗的力气,将全部真相都和盘托出了。
他既然已在心底断定了真夜是妖怪,此时再辩解都是徒劳的。
只是,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等待验证。
源氏少主思索着怎样进行这最后一步。
面前人已经一动。
在源赖光的注视下,金发女孩背过身,主动脱下来上衣。
她抬手搭放在襟口,手指拉住单衣两侧,向外用力,简单地如褪去一件外套。
衣料摩挲作响间,那件贴身的洁白小袖,便从肩际滑落,蛇蜕一般自银发少年眼底悄然坠落,逶迤在榻上。
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世界只剩一片茫茫的雨。
樟子门格子形状的骨架的影,仿如牢笼一般倾倒在榻上的两人身上。
在衣物之上,金发女孩背对着他跪坐着,丝带般顺滑柔亮的金发簌簌落满了女孩的双肩与腰背,迷离的光线打在那美如春山的背部弧线上,她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紧绷着,在寒风中战栗。
无论是因为裸.露在少年视线下的身体,还是因为某些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她就如同摆盘在食物旁边的一朵装饰的花,任人摆布,无害无力。
那低垂下的眼睫、犹如含露的金丝雀的绒羽,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她露出了被伤害到的痛楚,微微泛白的唇瓣,也因为倔强与固执而抿起。
源赖光已无暇顾及她的情绪,他的视线落上去,便如受到桎梏般,再无法离开。
用一种不含分毫色.欲的注目,他打量女孩圆润的肩,纤细的手臂,从发根处雪白的脖颈一直向下、落在被堆积的衣物所收束的腰身。
他寻找破魔箭留下的伤口、可以证明自己观点的痕迹。
然而无果。
女孩白瓷般的肌肤呈现一种更幽暗的白,缭乱的金发搭在其上,留下横斜的影子,她的身体完美极了,无暇仿佛白玉凝脂。
唯一的一道伤痕,是在手臂。
然而,那绝非疾飞的箭矢所能留下的,而是切切实实,妖怪的利爪所带来的。
那几道平行的划痕,仿佛盘踞在其上的蜈蚣。
是为了自卫而抬起手,在那一瞬,鸟类妖怪的利爪刺破肌肤,所留下的伤痕。
好像绝世画作之上出现了一横不和谐的墨点,让人不觉扎眼的同时,又深深蹙眉来。
——其上还残留着一些妖怪的气息,但再过不了几日,便会消退。那伤是旧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源赖光心中倏尔一空。
如果无法在女孩身上找到破魔矢所留下的痕迹,那么他之前所有的推论,完全只是虚设。
「为什么、会没有呢……」
他陷入了矛盾中,思绪发散间,但听女孩微颤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仍旧背着身拢着衣衫,看不见表情的。
“一直以来……就有很多妖怪围在身边。”
雨水在船顶汇集,淅淅沥沥沿着船檐倾斜方向坠落,在窗外连成帘幕。
哗啦哗啦的雨声,船内船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
因此,才会在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就那样警惕;才能够在感到害怕的同时,还是熟练地带着他一起躲避妖怪。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发生过,所以……」
她抱膝坐在乌篷船船篷下、怯生生地朝他道歉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
如果是因为吸引妖怪的体质,使得百目的妖怪对她纠缠不清……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源赖光恍然大悟,结合之前种种,似乎有种豁然开朗般的感触。
他这样想着,心中五味陈杂,失望、懊恼中,又有一丝庆幸。
他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地松了一口气。
坐了一会儿,银发少年终于迟钝地倾身捡起衣物,将目光别向一旁,而后向上地、帮金发女孩披好。
这个时候的沉默,就格外的突兀。
他好像是突然地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会道歉。
无论是强行将她带上船、带去京都,还是突然闯入,咄咄逼人地指认她是妖怪。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但这时绝不该再沉默,扶在女孩肩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将其身体带到自己面前。
顺着他手上的力道,女孩慢慢转过头来,金发的光泽浅淡而柔软,她的面容沉浸在斑驳的阴影中,颊上已满是晶亮的水光,宛如沾染露水的百合。
她的眼泪,流得悄然无声,那么可怜,没有任何征兆。
——她哭的样子也那么美,叫人心都要碎了。
源赖光被她看一眼,只觉耳边一片嗡鸣,刹那间,什么问题都忘记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涌入了他的心扉,一时间,眼前只剩下那一双雾气朦胧的灿金的眼瞳。
——
他最后还是没有道歉地离开了。
离开之后,雨也慢慢停了,已经是傍晚时分。今天就是是师走之月的最后两天,明天宫内便要举行「追傩」仪式,在新旧年交替的罅隙间,驱散来作乱恶鬼,祈求明年运势昌隆。
真夜在小斋的服侍下吃了晚饭。
“夜晚船就能靠岸吧。”
装作无意的,侍女小斋想要引起话头。
下午的事情她不敢问,源氏少主出来的时候有点魂不守舍,屋里的紫姑娘又哭得泪水涟涟。
藤原一方的小侍女左右为难,不知道自己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幸好金发女孩哭着哭着就没再哭了,她恢复到跟以往一样有些呆呆的模样,小斋给她洗了脸,又用柔软的手帕给她擦干净,帮她穿好衣服,端了晚上的饭食过来。
真夜早就演饿了,哭得更感觉口渴,哪里管侍女小斋的忐忑,只是点了点头,一面喝汤,一面在心里暗暗叹气。
「幸好之前就让宴把手上的伤给治好了。」
越过食器的边沿,他看向自己垂下在袖中的手。
回去离人阁那个夜晚,也就是宴撞到他清洗伤口、同他坦白了神明身份的那个夜晚。
黑发少女在门外问他:“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你呢?”
真夜就跟她说谢谢,然后,他请她进来,问道:“能将我手臂伤口中的灵力消除掉吗?”
这是她作为神明唯一一次能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宴帮他消除了破魔矢所带来的痕迹。
当她看到真夜手臂上曾经被乌鸦妖怪划到的旧伤,她问道:“这个也一起治好吧,留下伤疤多不好看啊。”
真夜低头看了看,朝她摇头,他想了想,也许以后还会有用处,就说:
“不了,这个留下来。”
迟早有一天会遇到想要揭穿他真实身份的人,唯有做好防备,在此之前不断、不断去完善这些谎言才行。
他要以半妖的身份装作人,完美地融入进人类当中,就必定要营造好「人」的形象。
既然身边的百目鬼已经暴露,在这时太过着急同她撇清关系、反而落了下乘,顺势而为,稍加暗示,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
源赖光就能依靠自己的脑补为他找到脱罪的理由。
真夜何乐而不为。
·
他很高兴财川死掉了,更高兴的是,到了晚上,雨也彻底止歇了。
天气依旧很冷,但是外面天高云淡,虽然月亮不完整,星星却全都出来了,夜空高远极了,海风中,夹杂了雨后清新的水汽迎面而来,让人心情好。
为了表现自己难受,真夜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甲板上看星星。
他在窗前坐了坐,案上的花已经重新换了一枝。
——明明是在船上,每天早上却仍旧会有新鲜的梅花送过来。
真夜揪着花的花瓣,想着什么时候找到百目鬼夸奖她一下,揪到最后一瓣,就感觉困地回床上睡觉了。
半夜的时候,小斋小声将他叫醒。
“紫姑娘,准备下船了,我们到京都了。”
真夜从榻上爬起来,向窗外看过去,外面起雾了,凌晨时分,天气似乎更冷了一点。
小斋帮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在外面多加了一层半透明的单衣。
临出行前,她替他将睡乱的金发梳理柔顺,前面的分开两侧,在耳前束作两股垂下在胸口;后面的披散而下,也不会显得不端庄。
但是依照小斋所说,他离贵女的模样还是差了一些,等见过那些藤原的长辈,需得去源氏继续接受教导培训。
码头之上,源氏的家仆早已经伺候在左右,密集的火把绑在竹杆之上,在黑夜里也将空旷的海岸照亮,远处墨绿淡绿交错,两岸柳树低垂。
仆人们有秩序地搬运着行李,连说话声都很小声。
小斋牵着真夜的手下船,左右看了看,嘀咕道:
“我们出来晚啦,赖光少爷一定随满仲大人进宫了。”
他们作为阴阳师,承担在「追傩」仪式上宣读祭文的职责,而仪式就在明晚,呆在杏原这么久,时间可真够赶的。
“不过很快就会再见面的,等在藤原家过完新年,赖光少爷就回来拜访了。”
她多余地、补充安慰了真夜一句,又说:“啊,紫姑娘,往这边走,接我们的牛车已经到了。”
真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柳树的阴影中停着一辆通身漆黑的牛车,四个赶牛护辕的扈从侍奉在左右。
栎木为轮,榉木为轴,车篷华丽十分,顶上花纹泛着金色的流光。
仔细看,正是熟悉的牡丹家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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