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夜在小斋的牵引下上去牛车,那里已经有人等着了。
从并排垂下的几节帘子的下摆,隐隐可见女人华丽的衣裳下摆。
“这是少夫人的车辇,紫姑娘,记得改称谓……”
从后面上牛车时,小斋在他耳旁提醒。
「要叫母亲还是夫人?」
真夜思绪发散,等转头想要询问的时候,小斋已经去了队伍后面,还鼓励地摆着手跟她笑。
真夜愣了愣,抬步上了车辇。
现今藤原家主是他以后名义上的爷爷,少族长是养父。
而车上的御帘中夫人,则是那位无惨公子的母亲,藤原少族长的正妻了,他的养母了。
车内昏暗十分,只有角落一盏六角竹篾灯笼散发出橘黄的光晕,一位身着正装的古典美人正于前方右侧静坐。
赏唐衣层叠的裙摆在身下铺开,由葱绿色自墨绿向上染开,她端坐其中,乌黑的发在光下熠熠生辉。
容貌非常年轻,却很端庄,在夜色中透出一种不可琢磨的佛性。
真夜先是被满车浓郁的檀香熏到地眨了眨眼,而后目光落在夫人的身上,就有些挪不动步子来。
御帘中夫人抬首,她的目光如同冬夜中一缕和煦的暖阳,给人一种正被郑重对待着的感觉。
她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容,而后露出笑容地笑道。
“看来,你便是紫姬了。”
说着,又伸出手牵住真夜,带着他、让他坐到自己的对面来。
笑起来的模样也很温柔。
带着一种惊异感,真夜装作害羞、顺从地落座,内心却从未如此地煎熬过。
就在这时,他仿佛真正变成了一个十岁小孩,在陌生的长辈面前感到拘谨和茫然,在绝对的光源下自惭形秽。
半夜爬起来的困倦早已消弭得无影无踪。
原来这世界还有一类人,她一冲你笑,你心里什么心思都不会再有了,她冲你讲一讲话,你就只想听着。
除了最开始朝她笑过之后,真夜就再也没有心思笑了。
在对方那真正发自内心般的温柔中,他的笑容却是如此苍白贫乏,还不如不笑。
只是一瞬,他就被前所未有的忐忑与不安打败了。
「为什么要对这么温柔呢?」
在养母对面跪坐下来,真夜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金发垂下在两侧,她懵懵懂懂照做的模样如此乖顺稚气,叫御帘中夫人心都软化了。
“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忍不住从挽住的佛珠中抽出来手,慢慢抚摸真夜的长发,看她一遍又一遍。
那只手细腻柔软,带着叫人眷恋的温度,“美丽的头发……”
真夜的脸慢慢染上一层晕色。
夫人就再次地笑了,她笑得端庄又文雅,佛性消失了一些,一种没有跟随时间流逝的纯真浮上来。
“还真是个孩子呢,回去府邸还有一段距离,就靠在我膝上休息一下吧。”
她的手扶在真夜的肩,在这笑容下,后者迟疑了一下,但害怕她难过地,还是缓缓弯腰、拘谨枕在了她的膝上。
这警惕与依顺御帘中看在眼中,神色便愈发温柔得不可思议。
年轻女人调整姿势,方便金发女孩能睡得更加舒适,用手指梳理真夜的发,语气怜爱极了。
“好孩子……刚来到这里,还很不适应吧……真是辛苦你了。”
“不过不用担心,以后紫姬就也是我的孩子了,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好母亲的。”
她保证道,不知想到了什么。
“说来……也引人发笑,自从生下你兄长那孩子,我原本都没有再生育的打算的。
但是,看到你的一瞬,我心底就在想,果然我,还是希望能够再有一个像紫姬一样的女儿啊……”
真夜听着她的絮语,不管她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想要在未来的养女面前建立一个好的形象。
在此时,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
一直以来都只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母亲的形象,在这时,忽而有了确切的模样。
「一定也是这样…端庄又温柔的吧。」
他感受着养母衣袖上也传来的馥郁的檀香,目光越过车内的花纹,自垂帘的缝隙窥见外面移动着的街景。
只是这样想着,一张从未有印象的面容忽而浮现在脑海。
那是一位面容苍白,黑发如缎的巫女大人,白衣红袴,身姿纤弱。
她的脸上带着如御帘中夫人一般的温柔笑容,又有一种恬静自若的神性流露于秀丽的眉目间。
整个人都仿佛散发出微光。
就这样欣慰地、在一片茫茫的白光中,她朝真夜伸出手。
「羽衣……」
车轮轱辘声中,真夜睁开眼。
“……”
沉凝的夜色再次蔓入眼底,牛车依旧慢慢沿着朱雀大道前行着,京都之景致在秋季过后逐渐复苏。
已是深夜,大道两边楼阁栉比鳞次,樱树成行,灯笼成串点缀其间,在夜色间静默无声着。
等到了二月,沉浸在一片淡粉浓樱的平安京才会展现真正的魅力。
小妖怪们躲在京都黑暗的巷道中,远远看着藤原家的牛车驶过。
——加持了阴阳师灵力的牡丹家纹在黑夜中也有如曜日,看一眼便觉双目刺痛难当。
——
作为养女「紫姬」进入藤原家的这个过程,是悄无声息的。并不隆重,又相当隆重。
藤原驻地就在皇宫附近、朱雀大街的起始处。
盘踞在京城宅邸贵族宅邸恢弘极了,跟随御帘中夫人,真夜抵达自己的房间已经很晚了。
殿内仆人都未睡,似乎是明白有新的主人连夜自海上赶来,踏过渡殿过后,御帘中夫人将他交给了一位少纳言女官照顾,又留下了真夜熟悉的小斋,就准备先行回屋了。
“已经不早了,紫儿初来乍到,本应该陪着你的……”
站在廊下,她沉默了一下,不好说明缘故地,“只是现在时节紧张,等宫中的驱魔仪式结束,还有其他事宜……新年中难免会有疏漏,紫儿。”
最后,她抱歉道:“只有等这些事情结束,再安排你和你父兄他们正式见面了。”
真夜表示理解,看着她在仆人簇拥下远去。
“一定是回去给无惨公子抄写经文了。”
望着她的背影,一旁的小斋叹了口气,“新年过后,就又到了去山寺中替无惨公子祈福的时候……少夫人还真够累的,呃……”
接收到旁边少纳言命妇的目光,她立即收止,僵硬地去一旁打水准备伺候真夜洗漱了。
“紫姑娘,小斋那丫头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看得出来,少夫人是真心喜欢着姑娘的。”
等她走远了,命妇才俯身跟真夜讲话。
少纳言乳母同样也是个年轻的女人,但跟御帘中夫人相比,她身上的温柔就少很多了,多了几分严格。
说话时候恭敬有余,叫人不觉跟着正下心神。
她说:“只是无惨公子自幼身体孱弱,连出行都很困难,少夫人不免在他身上多费心神……等您见到他之后,就能明白了。”
她害怕真夜听了小斋的话,而讨厌藤原的那位小公子,真夜却压根没有这种想法。
藤原对待养女已经仁至义尽,藤原无惨作为藤原家正统的嫡长孙,地位和真夜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即使是什么都不讲的敷衍他都可以,然而御帘中夫人却愿意同他解释。
当下,他便装作善良懂事地灿然一笑,真挚道:
“嗯,我很期待和兄长大人见面。”
「……老是无惨少爷无惨公子的,明明是阴阳家的孩子……却连成为阴阳师的资格都没有、走动也不行,这样的人能拿稳继承人的身份,让这么多人惦记着,还真是……有够了不起的。」
真夜心中无甚起伏地“夸赞”道。
这位便宜哥哥,从藤原道纲那里他听到一遍,小斋那里一遍,御帘中夫人以及眼前的少纳言命妇也跟他提了一遍。
叫他无限耳熟的同时,也对其产生了一定的警惕。
「要么,这个无惨公子是阿修罗这种傻白甜,所以人人都喜欢;要么他跟我是一类人,就是为讨人喜欢而讨人喜欢。」
但无论怎样,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真夜心中都燃起了那么一小点兴趣。
不过很快,他就开始后悔说大话说得那么快了。
·
在更加华丽的寝屋里,金发男孩一觉睡到天亮,几日来海上赶路,他的确累得够呛。
大晦日很快来临,藤原家并不吝啬在养女身上投入资源,光是早起给他在衣柜里挑选衣服,少纳言乳母就花费了一番功夫。
尤其是为了表达对真夜的歉意,清晨,御帘中夫人又送来了许多样式新颖的布匹,据说是天皇赐下的、从唐土来的珍贵绸缎,跟京都的很不一样。
花费在打扮成贵族小姐模样的时间就很多了,午后,少纳言乳母就带着真夜在宅邸中逛了逛。
大人们基本都去了宫里,通向那位无惨少爷住处的渡殿的门又一直是闭锁着的。
在藤原家的大扫除中,真夜很快渡过了自己在藤原家的第一天。
·
到了傍晚,忙完了事情的御帘中夫人终于回府,过来见他。
“这样打扮起来,紫姬与宫中那位大人真是相似啊……”殿内,她拉着真夜感叹,又问道:“今日跟你哥哥相处得如何?”
真夜想到那扇关着的门,没有回答。
少夫人当她天性害羞,也没有多想,莞尔道:“今夜是除夜,你父亲和爷爷都在宫里,就我们三个一起过吧。”
她牵着真夜的手,过了小桥,去到藤原无惨的住所。
这一次,真夜终于没有被关在殿外了。
已经是冬日,庭院中松树错落青葱,环地一圈的假山山石嶙峋奇巧,阶下流水潺潺,每隔几步都有一盏灯笼挂起、照亮前行的路,景致十分雅致。
走近一些,阶上垂帘后,隐隐可见一个纤弱的影子。
只是远远看见,御帘中夫人脸上便流露出温柔的笑容,她有意识让紫儿和无惨交好,走到院落前便率先停下了脚步。
她摸摸真夜的鬓发,是鼓励金发女孩去跟兄长打招呼。
真夜看到她的笑就走不动路了,心里古怪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病。
勉强笑了笑,在她以及随行的仆人注目下走上了阶梯,真夜于檐下的灯盏旁跪坐而下,低头、声带孺慕地唤了一声“兄长大人”。
直到这时,殿内人才仿佛听到动静地反应过来。
几息过后,有仆人走近,躬身将真夜面前的竹帘卷上去,又把布帘分开至两边来,露出来雪白被褥间,那位黑发红眸、面容苍白却异常俊美的少年人。
——他的表情平静且温柔,端庄又不失亲近,几缕卷曲的黑发垂下在两鬓,白得愈显皎洁,黑得愈显浓艳。
看过来时,露出的令人心折的柔和笑容也是无懈可击、恰到好处的。
真夜抬头看他,想要怯怯又不胜感激地回以一笑,在看清的一瞬,却忍不住面色微变。
他低头捂住唇,忍了忍,终于还是在这位年轻的贵族公子面前,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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