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经很晚了，除了水液，什么也没吐出来，然而恶心的感觉依旧不断上涌。
单手撑住在地面，金发女孩的喉咙中溢出呕吐的声音，生理性的眼泪挂在睫羽上。
那种反胃感刺激着他，使得横膈膜也不住在颤抖着。
在看清对方的模样时，对方灵魂里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也在一瞬间从鼻腔直冲到颅顶。
还沉浸在御帘中夫人温柔中的真夜、就仿佛从繁花似锦的庭院，骤然坠入进万年没清理过的垃圾堆里。
这样大的落差……在各种灵魂芳香里娇生惯养长大的真夜，是人生中第一次遇到。
之前，他以为财川就是最臭最恶心的，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
想来也不知道是他太年轻，还是无惨这个人太独特了，居然只是看到脸，他就受不了地恶心得吐了。
·
两位侍奉她的女子大惊失色，再看殿内的无惨公子，果然脸色已经黑下来了。
小斋心想也是，脾气再好的人，看到初次见面的人见自己一眼就吐起来，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在御帘中夫人还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时，金发女孩已经咳嗽着捂住胸口，回避似地背过身，她主动道歉，态度非常诚恳，自金发间露出的耳尖泛出桃粉，显然自己也感到难为情极了。
“对不起……太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因为初次见到兄长，太紧张了以至于想要呕吐，这样的解释虽然牵强，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不着声色的恭维，使得殿中的黑发公子神情微霁，只是借灯火去打量对面人的模样，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橘色的火苗透过纱布朦胧地飘洒而下，廊下女孩纤细柔弱，细软的发顺着肩背披散而下，光河一般泛出浅淡的光泽。
他的养妹，健康、美丽，惹人怜爱。
熠熠生辉的她，完全长在藤原无惨最讨厌的点上。
黑发少年就毫无芥蒂地笑起来。
他说“没关系”，这美好的笑容浮现在那张因病气，而苍白无比的脸上，是那么温柔、又善解人意。
·
真夜露出不胜感激的感动神情。
他跟随小斋先下去洗漱一番，回来的路上却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工作。
「以后绝不能这样了。」
不管无惨的气味有多么恶心、比水潭里的淤泥都污浊，他都要忍住。
「就当是一种锻炼好了。」
这种想法很好，然而等回去，坐到无惨和御帘中夫人中间，真夜的心态就崩了。
除夜是需要守夜的，等待新年钟声响起时，他们三人就围坐在一张矮几前。
殿内点了香，是与御帘中夫人一致的幽幽檀香，这种让人如同置身于寺院一般的香气馥郁极了。
只是，即使是在这香的包围下，身旁人灵魂的气味依旧如此……不可名状。
真夜听着他与养母对话，多半是询问他身体感觉如何，待在家里做些什么，看些什么书。
藤原无惨对答如流，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表现得很乐观，最近有在看《白氏文集》，说到愉悦处，还念了其中的几句。
他的面容酷似自己的母亲，清秀之余又不失少年感，声音平和低沉。在聊天时甚至能很好兼顾到真夜，不着痕迹地夸一夸她，好使这位养妹在这种环境下，也不至于很尴尬。
真夜装作羞赧地回避他的目光，因为当他看过来说话时，灵魂中散发而出的邪恶简直在燃烧着向他扑来似的——
他狭长的眼眸那样美，玫红的瞳色纯粹剔透，仿佛有小朵的椿花在其间绽开来，真夜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又很烦。
虚伪的人常有，例如提防他、成天想着怎么让他暴露出妖怪身份的源赖光；例如为了达成目的花言巧语，黑的说成白的，还一副纯良无辜模样的藤原道纲。
但这些人、都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像眼前人这样，明明无冤无仇，表面言笑晏晏，内里却好像要把你碎尸万段的，就很莫名其妙了。
特别是他那么弱、没有才能，皮囊虽然好看，只是在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恶心气味的灵魂下，这唯一的优点也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恶意来得不可捉摸。
真夜将他的名字在心底念一遍，有些说不出来的讨厌。
他没有跟对方搞好关系的打算，然而御帘中夫人却不那么想，她怜惜长子病弱的身体，无法走动总是孤零零一人，身边无人陪伴。
话里话外，便总是将真夜往无惨身边靠，希望两人能和睦相处。
“紫儿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这边问你哥哥。”
她在儿女面前柔柔笑起来，秀丽的面容叫人不由舒展眉头，在这时，佛性又压过了纯真，使得被她注目的真夜立即感到一阵晕晕乎乎。
「有这种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呢？」
他发自真心地感到嫉妒，几息后，又觉得有些没劲。
恰时，在沉默几息后，无惨垂眸答应下来，他的睫羽在眼底撒下绒绒的影子，温驯得仿佛垂下耳朵的白兔。
“紫姬能过来陪伴我，我会很高兴。”
「居然……答应了。」
便宜哥哥说着与内心想法截然相反话的模样，叫真夜觉得可怜。
毕竟，黑发少年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
咚——
除夜的钟声已经响起来，盘旋在整个京都的上空，欣慰笑着的御帘中夫人停下来，与他抬手进行合十礼，闭目聆听祈祷。
钟声中，真夜有样学样地闭上双眸。
这是他来这世界的第一个新年，到了此刻，他反而没有那么煎熬了，像是忽而在这除旧迎新的过程中意识到了：
无论是源赖光、还是无惨，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不需要记在心里，毕竟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
他最大的仇敌羽衣羽村，早已经死去，在那个世界的因陀罗阿修罗，终有一天也会走向死亡。
「而我的时间，是无尽的。」
庄严的、新年一百零八道钟声里，藤原无惨慢慢睁开眼，他的表情已经凝固，渐渐变得冷淡，在一片祥和神圣的氛围里，只有睁开双眸、面无表情的他显得格格不入极了。
到了冬季，蛰伏在院落角落的夏虫也已经停止鸣叫，檐下只能听闻潺潺水声自寂静的夜中徜徉而过。
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的目光凭借灯笼的火光准确地落在身旁小姑娘的脸上。
从两侧垂下的金发静静贴在瓷白娇嫩的脸颊，菱唇轻轻抿着，便带出来健康的血气。
藤原养女端正跪坐在浅色的榻榻米上，她的表情如此平和虔诚，呼吸也好，温度也好，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便带来了一整个春季的气息。
令人……憎厌的气息。
咚——
等到最后一声钟鸣撕裂空气，黑发少年如梦初醒，才后知后觉，又心生懊恼地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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