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自白

小说:大筒木黑绝 作者:慕光翼
    真夜假装没脸留下来哭着跑开了。

    ·

    在日光里,金发小孩用袖子挡住脸,哭哭啼啼地大声说到“对不起!”,然后她从走廊上下来,一头钻进小径里。

    娇小的身影自小桥上跑过,一下子消失在了无惨的视野当中。

    穿过渡殿,真夜一路跑回了御帘中夫人的院子,扑在还在庭院里给花浇水的养母怀中,半天没动。

    至于身后的无惨……

    仆人们还以为真夜在他身旁,而不敢过去打扰,使得他一个人又纳闷又生气地坐在院子里吹了一下午的凉风这种事情,就不在真夜的考虑范围内了。

    他闻着御帘中夫人身上的香气,好久才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在习字的时候,真夜也在练习怎么屏气,后来就放弃了。

    不过就今天的效果而言,真夜还是很满意的,起码他在无惨身边坐满了一早上呢,如果不是最后靠得太近了,真夜还能继续!

    抱了一阵,养母慢慢放了木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怎的跑得这样急?”

    真夜再仰起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乖巧懂事,一本正经轻轻道,“想跟母亲一起。”

    他跟御帘中夫人待久了,半真半假的话说起来也很熟练,直把从来没被儿子撒过娇的养母说得心花怒放,抱着小孩子又是一顿甜甜腻腻的。

    等抱够了,真夜的鼻子也舒服了,他就开始邀功,“今天早上我去兄长大人那儿写字啦。”

    “哦?”黑发白肤、漂亮的御帘中夫人眼睛明显亮了,其间闪烁着脉脉的水光,她抿唇,压制好奇地温声道:“你哥哥……有说些什么吗?”

    真夜假装想了想地,笑得毫无阴霾,“哥哥把他的字帖送我了,嗯……他还说,想跟我一起出去玩呢。”

    “他真这样说么?”御帘中夫人一听,又想掉眼泪了,但是是开心着的。

    真夜就蹭蹭她,不想让她继续哭地、拉长尾音撒娇道:“是呢,哥哥说了两遍。”

    拉着真夜的手,御帘中夫人口里念着“真好”,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久才像是想到什么的。

    “紫儿,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她帮真夜整理跑乱的发丝,手指有时碰在真夜的脸上,让他感觉痒痒的,又很舒服。金发小孩就像是被按住的小兔子一动不能动,只用一双璨丽的眼瞳亮晶晶地看着养母。

    她组织一下语言,踌躇道:“无惨那孩子……表面上容易亲近,但我明白,很多时候他说的话都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所做出的敷衍而已。

    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一直都很抗拒别人接近、抗拒别人以对待病人的方式照顾他,为此,甚至已经换下去好几次仆人。”

    对儿子心知肚明的御帘中妈妈叹了口气。

    “但他既然能够让你接近,就说明他之前的话没有骗人,无惨……应该是喜欢你的。”

    “紫儿,你能代我多陪陪无惨,照顾照顾他吗?”

    所谓能接近…就是把他那讨人厌的态度,当作看不见地装傻充愣而已,只是真夜想到自己练的字还落在对方那里了,也许明天还要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就维持人设,扭捏了几息地红着小脸点头:“我也喜欢和哥哥玩。”

    御帘中夫人没忍住,又抱着他摸了摸脑袋,“下午就留在这里,跟妈妈一起吃饭吧。”

    ——

    新年过后,京都就下起雪来了。

    早上起来,真夜推开窗,被四面走廊围起来的花园已经白茫茫一片。

    春寒料峭的,几簇红梅自院外探伸出来,开得正好。

    少纳言乳母急忙将窗关了,又把他拉回来,给他加了一件外衣,操心道:“紫姑娘,担心别着凉了。”

    真夜睡得手脚暖烘烘的,一面打呵欠,一面伸开手方便她套袖子。

    他另一只手托着本有关阴阳师的爱情小说,就着昨天没看完的地方继续看。

    无惨不喜欢的书,真夜就都“借”回来看了。

    上次他去找无惨拿自己落下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找到了。

    等出来了,才听侍女同他悄悄道,之前无惨说桌上的东西都是废物,叫人都捡去扔掉了,包括那本真夜找他借的、他自己的字帖。

    “……是我写的字太丑了么?”

    真夜没跟其他人说这件事情,而是折回去、又找了无惨一趟,他把错揽到自己身上,黑发少年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笑着恶毒地说:

    “你既然也知道,那种不堪入目的字不配写到纸上去。”

    “以后也都不要来了!”

    室中静了静。

    真夜被他的毒舌吓了一跳,想来无惨应该是真的被他气到了,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金发女孩就小动物一般,在他的厉声下惊恐地“呜”了一声,缩起脖子,她因整理情绪而不自觉地叹出一小口气,失落得眼眸都黯淡下来,声音稚嫩又娇气。

    “是,比起无惨大人,我就差得远了,不过……”

    “我……”

    只是,想到了什么,当她再抬起头时,眼中依旧闪烁着憧憬孺慕的星点,软而薄的发丝落在额上,笑起来的模样害羞而无害。

    “我会加倍努力、向无惨大人靠齐的……”

    「完全没听进去。」

    黑发少年恶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漆黑的卷发犹如堕云一般垂落在苍白的脸颊,似乎这回真的要将她彻底赶走,他细长的眉慢慢蹙起来,张了张唇。

    然而下一刻,在日益变冷的天气下,藤原无惨闭目躬身、捂住嘴地咳嗽起来。

    雪白衬衣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咳得纸一般的脸都泛出血气,又忌讳别人用可怜的目光看自己。

    在低着头时,也眼风似刀地朝身旁的金发小孩瞪过去。

    金发女孩正好嫌弃地后退了半步。

    “……”

    藤原少爷凶狠的表情一顿。

    而后,金发女孩眼中立即泛出了泪光——就好像刚才的退后是他的错觉一般,拉近距离扑在了无惨腿上,抱着他抽抽搭搭,“哥哥,你怎么了……”

    她难过又担忧,抓着无惨腿上的被单,压根就没有碰到对方的,哭得可怜极了。

    无惨被她哭得脑袋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低吼道,“给我倒杯水!”

    真夜后知后觉起身,去旁边端了杯水过来,凑到他身旁来,慢慢喂给他喝了。

    她哭得脸上都是水光,泪水涟涟的,睫羽湿漉漉一片,一边喂、也一边后怕地抽泣,就这短短的时间,鼻尖都哭红了。

    无惨在她怀里,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温水,过了好久,咳嗽才渐渐止住。

    见他止住咳,养妹慢慢停下抽噎,只是仍惊魂不定地哽咽着,又带着一点不懂事的责怪,嗔怪道: “吓死我了,呜……”

    女孩的唇色因而惊忧而变得像是樱花一样淡,抬起的、猫一般的金色眼瞳中泪光闪闪,其中关切不似作假。

    她一眨眼,泪珠就从盈满的睫羽上滑落下来。

    “我还以为哥哥就要……”

    不想听她说完后半截,无惨猛地抬手打开了身前剩下的那半杯水,在对方的惊诧下,抬眸冷冷看她。

    微卷的黑发在刚才的动作中散乱下几缕,凌乱地搭在眼前,少年那张美丽的脸更显得阴霾起来。

    茶杯与水滚落在旁边的木板上,留下飞溅的暗痕。

    他斜了一眼真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意有所指道。

    “不恶心了?”

    .

    依旧是熟悉的、又很叫人厌烦的语气,落下来空寂无人的午后。

    犹如扭曲着、暗处爬行着的生物,从肌肤上游弋而过的,会让人有一种想要一巴掌拍死的冲动。

    即使是生了火炉的房间,身边黑发少年的身体也冰冷十分,没有一丝热气。

    垂帘的影子落在那张阴郁又华美的脸上,近在咫尺下,他苍白的肌肤没有半分光彩,只有那双玫红的狭长眼瞳带着一抹仍跃动不止的火苗。

    ——也许在日复一日卧病在床的生活中,他就已经在内心的怒火中死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这具口吐黑泥的人形外壳而已。

    事情发生得突然,没注意,就又抱上了。

    「好歹我也是经过锻炼的啊,已经不会再这么简单地吐出来了。」

    真夜合理怀疑他在小瞧自己。

    被打开的手仍在作疼,在一瞬间,摁死他的冲动,压过了对御帘中夫人的爱。

    “……”

    然而沉默间,金发女孩只是像被扯到尾巴的小猫一样,慢慢露出了被伤害的凄楚。

    她用带着忍耐受伤的口吻磕巴道,“并没有讨厌哥哥的意思……”

    藤原无惨的眼神变得嘲讽起来。

    在辅政的同时,依靠与天皇联亲、来操控权势,三大阴阳家之首的藤原从来不缺长得好看的人。所谓的养女,只不过是因为一张酷似若藻妃子的脸,这一点特殊,才得以跻身入京都豪门。

    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可以以妹妹自居了。

    在很小的时候,无惨就逐渐明白,只要表现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能够让他省去很多麻烦。

    他因迟钝的病体,在别的孩子能够跑跳打闹的时候,依旧待在病榻上。

    然而在那时,他就已经能在父母面前,朝他们露出乐观向上的笑容,然后欣赏他们因此愧疚、自责,为了他的病症加倍努力,奔波,乞求他能活下去的悲惨模样。

    只是长大之后,随着病程的进行,他也在无尽的折磨与打击下,渐渐再懒得伪装。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从杏原来的、他的养妹,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

    即使她还如此年幼,表现得稚气娇嫩,又不通人情世故。

    他毫无遮拦、毫不掩饰倾泻而下的恶意,女孩的脸色很快就苍白下来。

    “我……我很喜欢哥哥的……”

    然而,在无惨锐利又冷漠的目光下,她仍旧坚持着说道。

    无意识中,渗出的冷汗打湿了鬓发,那双眼瞳仿佛落了雨、倒映出一片晴光掠影的湖面,睫羽一扫而过,便浮现出一层茫茫的雾气。

    瞳孔因为回忆,而微微发散着。

    “只是……在跟男孩子说话时,”

    “就会想到不好的事情……”

    ·

    金发女孩搂住自己的双肩,沉默几息过后,这句话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音气被吐了出去。

    在无惨泛起涟漪的眼瞳下,她抱住双膝,想把自己蜷成一团般,攥住袴裙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长而柔软的发如瀑般落满了她的双肩,使得小孩看上去如此娇小可怜,在温暖的屋内,也感觉不着寸.缕地瑟瑟发抖着。

    她努力抱紧自己,但做不到遮住所有地方的,而感到泄气与绝望。

    “一直这样想着,一直在忍耐,很努力地想要去克服,但是果然——还是会想到那些事情,那些画面。”

    “紧张得……想要呕吐——”

    断续响起的音气带出绝望的颤音,回荡在室内,那是一种被重创过后,只是回想,身体仍旧会四分五裂的痛苦。

    ·

    “哥哥……”

    黑发少年的眼眸中神光闪烁,已然复杂至极,只是他依旧冷漠,有一种看别人故事的挑剔的审视在。

    然而,当眼底的金发女孩抬起脸,一丝血从她咬破的唇角晕开来,将并不明显的唇纹染成血的纹路。

    当她抬头朝他看过来时,眼中仍有小心翼翼的绝望与卑微的希翼。

    他眼里的冷漠便不复存在,转而被一种奇异的、他自己都为这种情感感到陌生的光彩取代。

    ——眼前这张被不安与痛苦支配的面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即使很久以后,他已经化身鬼王,行走在人世的阴影中,然而一旦回想起来,依旧会觉得惊悚战栗的、被初春第一缕阳光熨帖眉心的感觉。

    金发金眸的养妹缓缓靠过来,搂住了他的腰,栖进他的怀中,就仿佛归巢的倦鸟栖入林海,她小小的身体柔软而馨香,铂金的发顺滑璀璨有如朝晖,远超他日后所吞食的任何一个人类。

    她垂下眼眸,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被黑暗所遮蔽,于是她只是伏在兄长的胸口,顺从地将自己托付给黑暗,皎洁如玉的面容却带着抓住光明般的偏执固执。

    “请不要讨厌我,不要推开我。”

    那些不易觉察、隐含着轻微颤抖的声音从双唇中溢出,悄然如落入蛛网上的蝴蝶的振翅。

    她用最亲密的称呼一声声呼唤着他,没有不要讨厌、不要推开、没有请,分明是在哭着乞求他的拥抱。

    她隐晦地哭泣,她的哭泣更像是是一种静谧的颤动,颈畔的金发柔软的光泽,在无惨幽暗的眼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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