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
原来在他还是人类的、那一段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岁月中,他就已经开始对同类产生食欲。
——那是远超于饥饿、比□□所产生的困扰更叫人觉得煎熬的东西。
但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美少年只是在日光的罅隙中,看着怀中的女孩,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与气息,默不作声地。
他的目光沉寂而无波澜,眼中那一抹流转不定的虹光慢慢熄灭,又归于死寂。
雪花悄然无声自屋外落下,盛开的樱花只是在初春短促的绽放之后,很快就被吹落,凋零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中。
——
关于养妹的信息,只是需要在名为母亲的人面前随口提一句,所有资料都会被送到他的面前。
原名「羽衣」的小孩,出身于海边偏僻的渔村,被离人阁买到杏原,因为体质的原因,饱受妖怪的侵扰,被驻守在那处、搜寻不知火踪迹的源氏阴阳师所觉察到,带回到京都,成为了藤原家的养女。
连那个玩笑般的「日照姬」的称谓,都被记录在内。
调查的人原本想要再深入一些,只是她出身的那个渔村很早之前、大概就是她离开的不久,就被妖怪给屠戮占领了。
藤原的阴阳师到达那里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乌鸦盘旋在上空,妖怪拖着人类的断肢在海滩上奔跑,田地因为干旱和无人耕种而荒废,远处山林妖气冲天,已然沦为常暗乐园。
“这件事,不要同你妹妹提。”
坐在一旁的御帘中夫人同无惨讲,“她是个好孩子,一个人来这里,已经很苦了。”
“知道故土沦为妖怪的领地,一定会很伤心痛苦的。”
藤原无惨不置可否,也并曾放在心上,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不小心踩死蚂蚁,也会为其掉几滴眼泪的悲惨的女人。
他往下继续看下去,包括真夜是如何来到京都的,每一天都做了什么,纸上都有记录,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中途莫名其妙闯入、要将她带回去的“养父”。
船上那些污言秽语,其心可见。
“如果不是小斋那丫头跟我讲,都不知道来的路上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情。”
“那个财川,年纪比你父亲还大,真是……”
御帘中夫人看得心烦意乱,好看的眉也皱得紧紧,双手合十,垂首开始低低念诵《妙法莲华经》中的一段:“无智者错乱,迷惑不受教。我知此众生,未曾修善本,坚著于五欲,痴爱故生恼。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受胎之微形,世世常增长。”
仍觉不够,接着又念了《圆觉经》:“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于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恶鬼。”
她的声音低而轻,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韵律,完全听不出在骂人。
但黑发少年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难受,不舒服极了,总感觉是在骂他一样。
当下咳嗽了两声,说看困了要睡了,把为养妹落泪的母亲给赶走了。
他躺下来,假装闭上眼睛,实际在想金发女孩的那些话。
「一直在忍耐…很努力地去克服。」
她说的是真的,抱他会吐、好像只是因为过去创伤的残留,她好像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哥哥,所以即使被骂、也要像被驯服的小狗一样紧紧贴过来。
她也不敢骗人。
藤原无惨就慢慢再睁开眼。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显得格外的……
愚蠢。
·
自那以后,养妹仍旧每天风雨无阻地来找他。
他换用更恶劣的方式对待真夜——将金发女孩当作空气人,自顾自靠在一边翻书。
后者在他身旁无措站了站,见他不生气了,依旧找了个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伏在桌上练字。
有时她写到累了,就抓着笔,趴在桌上,不时会歪着头偷偷看过来——那是一种……能够感知与捕捉到的视线,柔软无害,就好像你走在林中,与你暮然擦肩而过一只好奇的小鹿。
无惨从来不回头看她。
在她不小心睡着了,也不会管她会不会因此而着凉,他所最常做的,就是在熄灯之前叫醒她,然后让她滚回去,以后不用再来了。
那个时候,她的字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临的无惨的字迹,字形也已有八分相似,叫人赏心悦目。
只是,如果晚上她不将她所留下的东西全部带走的话,第二天只能在装垃圾的木筐中去翻了。
她是吃了亏又很快忘记的人。
任何刻薄的事情他都做过了,养妹也会因此会感到难过,但即便如此,她也每日来到他身边,甚至接管了很多仆人应当负责的工作。
她会在练字的空余,帮助无惨起身,扶他去到外面看天气晒太阳;在早上的时候打水过来,给自己哥哥净面漱口;打扫落满松针的庭院、以及落了灰的走廊;到了下午,又帮忙准备饭食,即使无惨从来不叫她跟自己同席。
“你有这个资格么?”
在第一次尝试着询问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过后,金发女孩的脸蛋微微苍白下来,她眨了眨眼,眼泪仿佛又要从浓密的睫羽上低垂下来,但在黑发少年骤然冷厉下来的眼神中强忍住了,只微微抿了抿红润的菱唇。
之后她就不再问了,而是静静等哥哥吃完,天黑过后再自己回去吃点东西。
比起灿烂笑着的她,她这样忍耐的模样更让无惨感觉顺眼……无比顺眼。
愚蠢的、懦弱的,只会讨好别人的养妹,永远将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永远乞求别人的爱。
她甚至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养母诉过苦,连告状的念头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没有这样的观念。
到了更冷的时候,无惨也依旧让她出去温暖的屋子,穿过漆黑的刮风的长走廊,到很远的水房打水洗漱,这分明是仆人可以干的事情,养妹终于想要拒绝。
“外面好黑,我有点害怕……可以拜托给杏子姐姐她们做吗?”
她跟无惨说,感到有些委屈,即使是在杏原,她也不用干这种活儿。
无惨将她晾了很久,才不耐烦地抬眸回答,“不想做是么?”
跟他待久了,就能大致明白这些简短语句中,所蕴含着的深层含义。
表面上是「不想干活」,实际等于「那以后也都拜托给她们,你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他被真夜照顾得非常好,靠卧在温暖的被褥里,黑发在火光中也泛着乌亮的橘色光泽,因病而苍白的肌肤因两侧的微卷着垂下的发,而打上凌乱的影。
偏偏那双玫红的眼睛是很艳丽的色彩,这副病态的容颜,反差之下,愈发美艳逼人。
金发女孩看着他,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
她双手手指在袖中搅在一起,站在光滑如镜的木质地板上没过几息,就默默转去到外面拿盛水的容器了。
·
那天夜里,无惨等了很久,才等到她回来,等到他已经不耐烦,打算叫佣人过来拴门睡觉了,真夜才笨拙地走上回来的楼梯。
她艰难地提着一小桶水过来放下,那是连洗脸都完全不够洗的分量。
然而却兴致冲冲的、眼睛亮亮的,小跑过来跪下在无惨跟前,要给他说一件很叫人开心的事情一样,浑然忘记了刚才的委屈。
刚才出去的时候,碰到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麻雀。
然后,她就从自己的衣襟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灰不溜秋的杂鸟。
那双细嫩的小手已经冻得通红,被御帘中夫人梳得整齐的金发吹得凌乱,也露出被风吹红的耳尖。
她的脸上带着摔倒的痕迹,漂亮的小脸上擦痕格外明显,衣服上、自己自袖中探出的、捧着鸟的手心也灰扑扑的。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或者说是觉得自己完成任务完成得很好,没有要为那小半桶水找理由的想法。
她只是低着头,眼中噙着又怜又爱的珍稀的光彩,如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看着手中的幼鸟。
乖巧的她比幼鸟更可爱,侧脸的弧度稚气又柔软,靠得近了,能看见她发髻边沿柔软的、还没长长的绒发。
她的唇已经冷得发白,注视手中的幼鸟,却感叹道,唇角还带着一抹发自内心的甜蜜笑容。
“从树上掉下来,也很坚强地一直在等待着我呢,真是个好孩子……”
那样天真无邪的口吻,甚至怕惊扰到手中的小麻雀而刻意放轻了,娇嫩的嗓音也是十足的孩子气。
她在灯下垂下的浓密的眼睫,连细微的颤动都温柔得在拨动着心弦。
当养妹抬起头,开心快活又带着一点期待地问他:“哥哥……我们两个一起养着小灰,等它长大好不好?”
因为手上的东西,是哪一类也认不出来,于是就用羽毛的颜色代替了。
在此刻,叫她立刻将麻雀扔到外面去,她就算难过,也一定会照做。
但当黑发少年端着文集,在灯下凝望那张带伤的、凄惨的小脸。
「如果要养它,那你就跟它一起滚蛋」的话,头一次没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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