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不会疼。”
“你怎么知道树不会疼呢?”
“……”
“既然这世界上有弓道道场这种东西的存在,那树……就不应该成为练习的靶子。”
源氏小公子的唇动了动,这是一种想要反驳却无力反驳的神情,他就不再说话了。
“……父亲告诉我,要对万物生灵,抱有敬畏之心。这样才能受到神明的庇佑,在劳作、渔事中收获丰收。”
“神社下的草木,都是有生命的神圣之物,整片山林就是巫女神社的御神体。”
金发巫女依旧自顾自低低说道,她固执地去同情一颗歪脖子树,提到远方的家人时,目光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只是语罢,她凝眸看源博雅片刻,仿佛明白什么似的,神情忽而有了一瞬的幽怨,幽幽咬唇道。
“不过,对于你们来说,这些应该都不重要吧,我、我也没什么资格能管教你的……”
这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并不能被听清,到了最后,她的声音完全低落下来。
这样的指责与埋怨都来得莫名其妙,却并不使人生气——因为无论是神情、还是说话的方式,都是一点力度也没有的。
反而更像一只无害的猫咪,在朝你撒娇,催促着叫你快点哄好她一样。
就连细眉蹙起的弧度、因抿唇而翘起的唇珠,都是万分可爱的。
被注目着的源博雅能够觉察这一点,听得一知半解,他只明白树会不会疼这一茬好歹是揭过了,可以聊一些别的了。
“你的家乡在海边吗?”
他尝试着问道,为了避免有不礼貌搭讪的嫌疑,又别扭地解释:
“你是在那边神社修行的巫女,对吧。”
这样明显的服饰,只要能够知事的,都该认得出来了。
小巫女慢慢点头。
她不因他的搭话而感到亲近,秀美的脸上仍蒙着一层忧郁,仿佛胧月隐藏进云雾间,她定定看过来,金色眼瞳幽暗十分,声音依旧轻而软:
“我也知道,你是源氏分家的小少爷,源赖光的弟弟。”
源博雅微讶,迟疑道:“你认识我哥哥……”
女孩便不说话了,依旧用叫他心跳加速的同时,又不觉心虚的目光看着他。
两人默默无言对视,直至远处传来人的声音。
“博雅少爷!”
树外、远处围墙边渐出现一道人影,同样狩衣打扮,仿佛过来这边寻人。
“……糟了。”
在这声音下,小少年神情一变,他熟练地拆下背后箭袋,此时再找地方藏、也没有时间了,左右看一看,对上女孩的眼睛,下意识便将弓和箭都递到旁边人手中。
红着脸地拜托着“帮一下忙”,连声音都是不稳的,而后,少年快步走出树的阴影,迎上急匆匆赶来找他的仆人。
“博雅少爷,你怎么又跑来这边了?阴阳道的练习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的,等会就过去了。”
“您是不是又在偷偷练习……”
“才没有偷偷练箭,不要在父亲面前瞎说,”他皱眉打断道,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树下的真夜,顿了顿,才磕巴地坚持道。
“……是我朋友的。”
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等源博雅将仆人给打发走了,再回过头。
凤凰树下,金发女孩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将他的弓与箭都拿在手里。
她低头看着手上物件,及腰的金发垂在背后,又分出几缕来、自肩际垂落下胸前,白衣与红裙,弓箭与巫女。
在林叶斑斓的影子里,有一种以源博雅现在这个年纪,所述说不出来的好看。
当她抬起头,眼中那仿佛知晓一切的光芒,使得源博雅道歉解释的话语也消失在了喉中。
“是因为家里长辈不允许,你才会来到这边练习弓箭的……”
源博雅在心里琢磨这句话,又笨拙地唔了一声。
两缕小揪揪一般的发垂在两颊,他明朗俊秀的面容温驯无比、纯良无比,剑眉浓黑,鼻梁挺直,跟他本家的哥哥源赖光相比有种截然不同的明亮的气质。
即使年少,但可想见日后必定会是个英武非凡的男子。
英武非凡的小少年在树冠的影子外垂手站着,就看见溪畔女孩注目他的眼神一点点变了。
依旧复杂,但……又好像多了一点其他的什么。
——
小巫女收好他的弓,似乎准备递还给他,垂下的颀长睫羽忽闪忽闪的。
也许是刚才那一幕触发了他的兴味,源博雅并没有着急接,而是突发奇想尝试着问道:“你也会弓道么?”
比起阴阳师,巫女的祛邪课程就五花八门多了,这也是必修课之一。
见她点头,源博雅眼中明显亮光更甚,“能让我见识一下么?”
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便无法抑制住情绪。
等对方在他热烈的目光间答应下来,源博雅灿然一笑。而后,他看着面前人明明蹙着眉,却泛起霞晕的脸一愣,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心中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还一直是很懵懂的。
琢磨间,小巫女已然在树下摆出架势,就着源博雅的长弓,她抬手搭箭,肩、肘连成一线,箭尖对准了对岸的空地。
那姿态无比优美,身端体直,侧颜认真而专注,又显出几分英气的反差美。
长发在她瘦削的肩背后被风吹得飞舞,头顶凤凰花簌簌被吹落,落在绯红的袴裙,艳丽绝伦,几乎与其融为一体。
源博雅看着她,几欲忘记呼吸。
此时,女孩慢慢拉开弓弦,她的手向后走,那把朴实无华的长弓在她手里也仿佛成为绝世兵器。
真夜的心里浮现出很多画面,本职巫女夜晚偷偷给她开小灶的,源赖光是怎么拿箭射他的。
而后,福至心灵地,她松开手指——
树上响起一阵微弱的蝉鸣。
随着“咻”的一声,箭矢歪歪斜斜地扎进了小溪。
溅起一点水花地被冲走,捡都捡不回来了。
·
“呼——”
夏日的空地上,源氏小公子的鼻中忽而溢出一声嗤笑,他抬手抵在鼻下忍了忍,但这声音反而越来越大,他就不忍了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双肩颤抖,声音清朗而开阔。
连几只在溪边饮水的飞鸟也都展翅飞走了。
完全没有了初见时那若有似无的提防,被佣人抓住偷偷练习的苦闷也一扫而空。
提着弓等了等,见他依旧笑个没完没了,金发女孩不由恼羞成怒,孩子气地抿唇道:“你的阴阳术……不去练了?”
她生气的模样比忧愁的模样鲜活无数倍,叫人移不开眼,源博雅仍旧笑着,慢慢走到她跟前。
他依旧噙着笑意,以一种鼓励的口吻安慰道:“刚才做的很好,你只是力气不够,拉不开弓,等再长大一点,箭就能过对岸了!”
鼓励归鼓励,偏偏要将不如意的地方最后挑出来说一遍,他实在不会说话极了。
“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当然也是知道的——”
小巫女姣好的颜容因气愤而再度染上薄粉,她从鼻尖“哼”了一声,将东西塞回源博雅怀中,转身便要迈步离去。
“等等……”
不知怎的,博雅伸手拉出了她。
他心里有很多疑惑,比如她好像是认识本家的赖光哥哥的,比如,她为什么会不高兴,他有很多东西想问,对方的出现就是一个谜团。
然而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看着女孩回头过来,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博雅就拉着她的手腕说: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离去的动作顿住了,金发的小巫女侧身看着他,刚才的事使得两人间距离拉进一些,那双幽幽的金色眼瞳中,复杂却仍然存在着。
“你以后还会过来么?”
她没有挣脱开,看了看博雅几息,轻轻反问道。
「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源博雅嗯嗯地点点头,他诚实说:“一直会过来,每天都会过来,直到我成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那一天!”
他不觉得说出自己的梦想有什么羞耻,更不觉得作为阴阳师的自己沉迷箭术有什么不对。
金发巫女便在源博雅的注目下温驯地抬起睫羽,自林叶间落下的光、如水一般充盈了她暗金的双瞳,她终于回答:
“我叫小忍。”
眼中滟滟波光、脉脉含情,她抿唇仿佛是笑了,比身旁撒落炎阳的溪水更动人,但这笑容转瞬即逝,譬如朝露幽昙,很快,又恢复到一种内敛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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