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执念

    第二日宁长渊整个人病恹恹的, 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到了吃饭的点,贾老板去喊他,宁长渊阴阳怪调地说自己要死了,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傅云遥亲自去叫他, 宁长渊撒泼甩赖闹脾气, 浑身上下软的像团棉花。最后整个人死气八咧地贴在傅云遥背后, 被半背半拖地下了楼。整个人好似没骨头贴在桌面上。

    贾老板一看他这副样子, 闹心道:“哎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啊。”

    宁长渊抬了抬脸,面色苍白, 两眼无神, 下眼睑的乌青与李大夫的相得益彰。

    真是见了鬼的!

    宁长渊气若游丝道:“贾老板啊, 我没一天好活了。明天就要死了,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给我端上来,就当是送我最后一程了。”

    贾老板看他这样真像是随时两眼一翻双足登天的,赶忙招呼道:“快快快, 烧鸭烧鹅炖猪肘子都给公子上一遍!”

    还没到吃午饭的点, 满桌子的烧鸡烧鸭烧鹅炖猪肘子粉蒸肉, 香味飘出去十里,多少人都被香的顿足寻源。

    云渊客栈内点了一桌好菜的主子抬了抬眼皮, 贾老板满心满眼的期盼他能吃上一口,宁长渊的脑袋复垂下去:“太腻了,没胃口。”

    贾老板连忙道:“听见没,太腻了,叫厨子再做一桌清淡的, 快快快!”

    又一波菜上桌,这回做的是清淡口的素菜,雕龙附凤样式极佳,门口已有人聚起来,各个垂涎三尺。

    宁长渊只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又垂下头去,看上去毫无食欲,随时就要羽化升仙。

    贾老板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换!换!换!再做一桌!让厨子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客栈里乱成一锅粥,宁长渊偷偷瞥了傅云遥一眼,后者依然板着张脸,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宁长渊冲着贾老板招招手,叹着气道:“贾老板,你我虽然相识不过两日,可是你为人坦荡出手阔绰,是个好人。只可惜我命不久矣,不能再与你交这个朋友了。”

    宁长渊一番话说得真挚无比,我见犹怜,贾老板一头雾水,急道:“公子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我们浔阳有不少好大夫,我这就让李大夫来给你瞧瞧!”

    宁长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用的没用的,这不是普通人能治好的病。”

    贾老板连连拍腿:“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宁长渊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傅云遥一眼:“罢了罢了,天意如此,我也只能慷慨赴死了!”

    一旁的傅云遥冷冷开口道:“够了没?”

    宁长渊心想:我都要死了,多说几句话还碍着你的眼了?

    眼见着傅云遥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他又想到:要死的是我,你还先不高兴起来了。

    傅云遥道:“昨晚丢出去的通灵符少了一张阳符。”

    焉了吧唧的宁长渊耳尖一动,唰一下抬起脑袋。

    通灵符分阴阳,将阳的那张贴在鬼物身上,阴的那张贴在自己身上便令其显形。

    宁长渊伸出手:“快,给我一张阴符!”

    那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的贾老板一愣一愣的。

    从傅云遥手中接过通灵符,宁长渊宝贝似的捡起一张将它塞进自己怀中。拍一拍傅云遥的肩膀,美滋滋道:“小道长看来你我夫妻情缘未尽啊。”

    傅云遥尚未反驳,贾老板一脸惊骇。

    ·

    夜幕时分,宁长渊与傅云遥离开客栈。

    傅云遥沿着左侧街道走,宁长渊走在右侧,二人之间隔了一条街。

    宁长渊不时瞪他几眼,还在耿耿于怀今日傅云遥不让他喝女儿红的事情。三十多年的女儿红啊!

    馋的宁长渊口水直流,拗不过傅云遥这个人一副死心眼,说是夜间行动,不得喝酒。

    二人在街上埋伏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宁长渊蹲在傅云遥身侧。一双眼珠子瞪得极大,随时就要怼到傅云遥脸上去。

    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会儿,傅云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侧声音道:“事毕之后,天鹭山有百年藏酒,你想喝多少,便喝多少。”

    这是傅云遥说出来的话,宁长渊回过头去,东张西望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他人也无鬼。他伸出手去探傅云遥的额头,后者触电般后退半步躲了开来。

    宁长渊又探探自己的:“不烧啊。”被傅云遥触电般避开。

    过了一会儿,傅云遥道:“你将阴符给我。”

    宁长渊道:“你那不是还有吗?怎的,这么小气吧啦的。”

    宁长渊见傅云遥还看着他,觊觎着他手里的阴符:“不就是张阴符嘛瞧把你给抠门的!怎么!白天哄了我就翻脸不认人了?!”

    阴符虽然可以令人看见无形鬼魂,可是却也可能会招来其他邪祟。

    傅云遥看着他欲言又止,却不像是恼羞成怒,只是眸光深沉的望他一眼。简直莫名其妙!

    终于,街面上又蹬蹬蹬响了起来,这回可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宁长渊将阴符贴在身上,跟在傅云遥后头追出去。

    森森雾气中,一个身影隐现,手提灯笼的红衣少女在街面上疾跑,少女约莫十三,头上扎着两个髻,髻上系着红绳,脸色潮红。

    街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难辨方向。傅云遥跑的快一会儿就没有了,宁长渊没能追上把人跟丢了。隐隐绰绰间,他见雾中立着一个人影。

    薄风吹彻,浅薄雾气层层吹散。戴着白色幂篱的白衣男子侧目望来,周身白雾缭绕,好似仙境中人。

    宁长渊当下奇怪,这算命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还没去找他,这人就自己撞上来了。

    白先生对他招呼道:“公子,我说什么来着,你我有缘又见面了。”白先生大袖一挥,什么东西射来。

    宁长渊伸手夹住他掷来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道青色符咒:“这是什么?”

    长风吹动白色幂篱,隐约可瞥见白先生带笑的唇角:“吾辈途径此处,公子可能需要,送你的。”

    那阵脚步声又在身后响起,宁长渊回头的功夫。白先生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完全消失在苍茫雾气中。

    宁长渊捏着那道青符,心中警惕本想扔了,可是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顺手塞进怀中。

    一前一后两阵脚步声传来,傅云遥在后紧追不舍。

    宁长渊见少女正向他这个方向跑来,没来得及多想立在街心伸出双手去阻挡。红衣少女状若无物径直冲他奔来,竟直接他身体中撞了过去。

    那一撞,几乎要把他的三魂七魄都撞到九天之外。

    ·

    “宁儿、宁儿,你去哪儿了,宁儿?娘亲在找你啊宁儿。”

    恍惚之间宁长渊好似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娘?娘在找我?不对,紫郡从没有这样喊过他。

    宁长渊爬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坐在地面上,冷静了一会儿,又觉得可笑,他哪里来的娘亲,就算是那个抚养他长大的女人,都死了上千年了。时间过去太久,他竟连那个女人的声音都模糊了。

    宁长渊站起身拍拍裤腿,从狭窄阴暗的小屋子里走出去,门外阳光晃眼,刺得他一下子睁不开眼。

    还不待他适应光线,一个人影飞扑上来将他一把搂进怀中,眼睛终于能看清东西,宁长渊抬头,眼前是一张中年妇人担忧的脸,那个女人摸着她的脸道:“宁儿,你怎躲这儿来了?你可知娘找你多久了?”

    宁长渊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正想将人推开问清缘由才发现自己非但没将人推开,反而还拽住了女人的衣袖。他张了张嘴巴,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找到了找到了!小姐在这儿!”

    宁长渊一眼认出是今日在街上看到的妇人,只是她容颜未老,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可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时光倒流了不成。

    宁长渊低头看了眼自己着装,发现他穿了件粉色的绣花衣裳,诚然是女款!

    瞿夫人牵着他,经过水井边时宁长渊低头看一眼,果不其然,井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女脸孔。

    虽不知何故,但是此时此刻,他变成了瞿宁。

    准确而言,是他附身在了曾经的瞿宁身上,彼时他所见所闻应当是瞿宁的记忆。

    瞿夫人一路领着宁长渊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外,门外栽着一排紫色的花朵,叫不上来名字,闻着却莫名熟悉。

    宁长渊只想打上几个喷嚏缓解一下被冲击的鼻子,这些人都受得了这么香的花?

    瞿夫人在宁长渊跟前蹲下,眉眼温柔道:“待会就要看弟弟了,要小心一些哦。”

    宁长渊不受控制地点点头。

    房门被推开,拨开珠帘,宁长渊看见一个高高的摇篮,他搬了一个凳子还得踮着脚半倚在摇篮上,看清一个丑的猴似的小毛孩正酣睡在梦中。

    宁长渊直想皱眉,可不知是否是受瞿宁本身的影响。看到这只小不啦叽丑孩儿时,觉得几分好奇,还有莫名悸动的喜悦之情。

    宁长渊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手指点到婴孩的小手时,他突然睁开眼,小小的手指握住了宁长渊的手,然后看着宁长渊,咯咯咯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一张脸皱在一起更丑了。

    宁长渊并未抽出手,他的心间生出一阵奇妙的感觉,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来。他屈了屈手指去扣婴孩的手,后者笑的更开心了。

    宁长渊回过头去,用一只手比划着问瞿夫人:他叫什么?

    他后知后觉,瞿宁竟是个哑巴。

    瞿夫人见他们姐弟相处融洽这才松了一口气:“瞿安,安安,娘没有别的心愿,就希望你们能一世安宁。”

    取名为安,便是一世平安。

    和话痨的丫鬟做了一天的手工活,宁长渊认出这个丫鬟就是那日在街上见到的老妇人。本以为总算可以歇息的时候,瞿宁却一点都不肯消停。她跑出去打了桶水,矮小的身子提着一个大水桶,穿过层层走廊走到了白天来过的院子里。

    夜色深沉,待瞿宁推开屋门,屋内负责看孩子的奶妈已经睡的雷打不动。

    夏天闷热,蚊虫很多,这一路走来瞿宁身上就被咬了很多个包,痒的宁长渊难受又没手去挠。

    瞿宁将水桶里的水倒出来用脸盆接住,分别放在摇床两边降暑。

    回自己住的小院时,宁长渊身子刚沾到床板,突然又不受控制地坐了起来。

    祖宗哟,你都不嫌累吗?

    瞿宁自然听不到宁长渊的心声,她又一下跳下床,捡了桌面上的大蒲扇,解下挂在自己床头的驱虫香囊跑回瞿安的屋子里,将香囊挂在摇床上——摇床上已经有两个同样的驱虫香囊。

    摇床被精心盖了蚊帐,瞿宁搬了个凳子站在摇床前,为瞿安轻轻摇着扇。宁长渊已经感到腰酸受累困顿不已,可是哪怕摇着摇着眼皮打架就要从凳子上摔下来,瞿宁却强撑着不肯走。直到后半夜,实在是困的撑不住了,瞿宁这才趴在摇床边上睡着了。

    第二日鸡还没叫,宁长渊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先看看瞿安怎么样,瞿安咂巴着嘴吃着手指正看着他,他一看见他就笑。

    宁长渊的心情也莫名好起来,满身被蚊虫叮咬出的大大小小的包产生的瘙痒感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瞿府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瞿老爷是个极为传统的人,除了为家族延续香火,还有一个世世代代瞿家人都魂牵梦绕的心愿——振兴瞿家。

    这里所谓的振兴,并非经商,也并未在朝为官,而是渴望族中有人能够求仙问道,在仙道占一席之地。

    瞿老爷根骨平平,修炼到顶也就这样,毫无天赋可言。

    他早年曾计划过,生下的儿子必定要他从小修炼,悉心栽培。

    可是瞿夫人第一胎生下了女孩,还是个残缺的哑巴,瞿老爷美梦泡汤,烦恼不已,连瞿府都不怎么回了。后来便传出瞿老爷在外面有新欢的消息,幸好这时候瞿夫人的肚子又怀了一个,这可把瞿老爷乐坏了。找了算命的来算过,说是这一胎必定是个男孩,乐得瞿老爷合不拢嘴。

    瞿夫人果真生下了个男孩,不到一个月时有人为这孩子看了根骨。说他天赋上佳,若是能好好栽培,潜心修炼,必能成大器。乐得瞿老爷请了十里街坊吃饭。

    那人走前,又对瞿老爷说了一番话,说的什么宁长渊不甚清楚,但从瞿老爷瞬间雪白的脸来看,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瞿宁揽下了为瞿安洗衣服的活,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爬起床洗衣晾晒,白日里除了与侍女们一起做手工活外,一抽空就往瞿安房里跑。

    秋意渐凉,那日晚,瞿宁抱着一床软和的被子跑去瞿安的房间,到门口时见到了瞿老爷,瞿老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你房间去。”

    瞿宁想解释,可是她说不出话。

    门砰的一下被关上,瞿宁又气又急,她只想进去看一眼弟弟。

    亮着烛火的窗户映出两个人影,瞿宁踮着脚尖立在窗外的柱沿上偷偷开了一点窗户想看瞿安一眼。

    屋内的谈话声流露出来。

    是瞿夫人的声音:“老爷,我们安儿怎么那么命苦啊,他还不到百日,真没办法了吗?这样吧,我们不要掌上灯了,我们扔了它好不好,好不好!”

    瞿老爷怒道:“胡闹!掌上灯是何物,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瞿夫人泪眼婆娑,心如死灰。

    瞿老爷瘫坐在椅子上,扶额道:“夫人啊,不是我非留着掌上灯,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当年瞿家先祖曾向掌上灯许愿,怕就怕就算我们丢了灯,灯里的恶鬼也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瞿夫人道:“难不成,就一点办法都没了?”她立在摇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已经熟睡的瞿安。

    过了半晌,瞿老爷道:“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

    瞿夫人急道:“什么办法?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瞿老爷道:“要的不是你的命。”

    瞿夫人道:“什么意思?”

    瞿老爷道:“白先生说过,宁儿与安儿是亲姐弟…..”

    瞿夫人一脸惊恐道:“老爷,你......你是想要拿宁儿去换安儿的命——”

    瞿老爷立起身,一挥衣袖,咬牙切齿:“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去死吗!”

    瞿夫人悲痛欲绝:“老爷,宁儿她也是你的骨肉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瞿老爷低声吼道:“我一个做父亲的!我就不心痛吗!如果可以,我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可是白先生说只能是宁儿!她是我的女儿,我不比你好过多少!”

    窗户的一点缝隙被悄声关上,瞿宁从柱沿下来,屋内传来瞿夫人压抑在喉咙的哭声。

    瞿宁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那一刻,宁长渊望着眼前洞黑的夜色,有冷风打在脸上。瞿宁抬手摸了摸脸,冰凉一片。他不禁想到,这时候的瞿宁,在想些什么呢?

    一股激愤在他胸口处烧着。宁长渊无比愤怒。可是他此时的愤怒毫无用处。依照后来的情况来看,瞿宁必定是做了替死鬼了。

    ·

    在瞿府这几日宁长渊困顿不堪。瞿宁日日早出晚归,这几日更是近子时方才熄灯歇息,她在忙着绣一个平安符,平安符上的安字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歪歪扭扭,但是绣的认真。

    瞿安百日那天,瞿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

    瞿宁起了个大早,兴致冲冲地跑到瞿安房里爬在板凳上,将她绣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挂在瞿安脖子上。嘴唇裔动,宁长渊却是猜到瞿宁心里一定是在问瞿安喜不喜欢。

    要说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每次瞿宁跑来,瞿安总会醒来。小小的手紧紧攥着胸前的平安符,咯咯咯地笑。

    瞿宁回过头去,正见瞿夫人立在门外,眼眶发红,瞿宁从板凳上跳下,打手语问她:“娘,你怎么了?”

    瞿夫人摸着她的脑袋,将一件绣着碎花的红色袄子套在瞿宁身上:“这是娘亲给你做的,喜欢吗?”

    瞿宁笑开,她当然喜欢:“可是娘,今天不是弟弟百日吗?为什么给我做新衣裳。”

    瞿夫人道:“弟弟有很多新衣服了,宁儿好久都没有穿过新衣了吧,娘记得宁儿最喜欢娘做的红绣衣了。”

    瞿宁乖巧的笑,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线:“谢谢娘。”

    望着如此母慈子孝的一幕,宁长渊心中只有冷笑。

    天真如瞿宁,怎会想到她最喜欢的弟弟的百日诞辰会是她的忌日。

    百日宴前一日,瞿老爷反常地遣散了下人,只留下了宁长渊在街上遇见的侍女,从酒楼聘请了一名临时厨娘。

    府中人手不够,瞿宁在厨房给厨娘打下手,她打碎了一点蛋黄泥,打算待会喂给瞿安。

    当晚,瞿府内广聚来客,瞿老爷抱着刚满百岁的瞿安抓周,瞿安伸手握住一把剑,乐的瞿老爷笑弯了眼。

    “恭喜瞿老爷贺喜瞿老爷,小少爷天生便是要求仙问道的命啊!”

    “小少爷天资聪颖,必定能成大器啊!”

    瞿家长女瞿宁立在一侧,无人问津。

    酒足饭饱后,瞿老爷吩咐侍女把瞿安抱回去,瞿宁想跟着一起回房。

    瞿老爷从杯盏中抽身而出,于长廊中喊住瞿宁:“宁儿。”

    自打瞿宁出生,他便对他们母子鲜少过问,如今喊出这两个字,还有些不自在的生疏。

    瞿宁心中喜欢父亲,可是长时间的隔阂使她对瞿老爷又敬又怕,她深深鞠了一躬,小小的手紧张的攥在一起。儿时他与下人的同龄孩子一同玩耍时被瞿老爷看到,责骂她没有规矩,瞿宁生怕瞿老爷嫌弃她不懂礼数。

    瞿老爷走到瞿宁跟前蹲下来,摸了摸瞿宁的发顶:“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瞿老爷从怀中摸出一只粉色小蝴蝶样式的夹子,亲手为瞿宁夹住了脸侧一缕落发。

    那一刹,宁长渊眼前晃过一段记忆,大约是在瞿宁很小的时候,她视线里的瞿老爷很高大。瞿老爷牵着她的手上街,她抬头看见一个小摊上摆着这种粉色的蝴蝶夹子,立住不肯走了。瞿老爷买下了夹子弯下腰,就像此时此刻一样,为她夹在了头上。

    瞿宁心间满足又欣喜,笑弯了眼,比划道:“谢谢爹爹。”

    瞿老爷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沉沉目光如暗夜深海埋藏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他突然伸手抱住瞿宁,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口中说道:“好宁儿,爹的好孩子。”

    他放开瞿宁,立起身,身形逆着灯笼投下的光,宁长渊只看得到他模糊的身影。

    过了许久,瞿老爷道:“去吧。”

    瞿宁听了,就要转身欣喜地奔向瞿安房间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看着立在阴影里的瞿老爷。踌躇片刻她鼓足了勇气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她长得那么瘦那么矮,身量不过到瞿老爷的腰腹,一双小手圈住了他的双腿。她想撒娇,可是却不敢做的太过分,就这么一个拥抱就足够让她心满意足。

    而后,她松开手,趁瞿老爷做出什么反应之前,带着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一点点温暖,兴高采烈地逃走了。

    宁长渊回头看了一眼,瞿宁跑开时,瞿老爷的手微微向前伸了伸伸进光亮之中。过了半晌,他默默收回了手,连同他高大的身影依旧浸没在阴影中。

    宁长渊不自觉想到,那个时刻,作为一个父亲,瞿老爷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当晚瞿宁将粉色蝴蝶夹子握在手心睡得香甜,宁长渊陷入混沌的黑暗中,心中却为瞿宁打着鼓。

    半夜的时候,外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半梦半醒间有人敲响瞿宁的房门:“小姐不好了!小少爷发高烧了!”

    瞿宁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匆匆套上瞿夫人给的碎花小红袄,手中还捏着那枚蝴蝶夹子跑出了房门。

    瞿安屋内瞿夫人哭的伤心,见瞿宁来了,整个人都扑到她身上,哭的几欲肝肠寸断:“宁儿,我的宁儿。”

    还是瞿老爷将失控的瞿夫人从瞿宁身上拉开,瞿宁着急地想去看弟弟,可是瞿老爷一直挡着,他冲侍女伸出手,提灯的侍女道:“老爷,还是我去找大夫吧,小姐她——”

    瞿老爷打断道:“胡闹!你走了,谁照顾安儿!”

    瞿老爷夺过灯,将提灯塞到瞿宁手中,对她道:“你知道李大夫家在哪儿吧,宁儿,现在你弟弟只能靠你了。”

    他的声音威严板正,听得宁长渊足底生寒。因为他看见,瞿老爷塞给瞿宁的正是掌上灯。

    他要瞿宁在这阴气最盛的时间点出门,就是要瞿宁被百鬼缠身,啃噬而死。

    瞿宁比划道:“爹,你放心,我一定把大夫带来给弟弟治病!”

    她踮了踮脚尖想看看瞿安,却因身量太矮,只看见被子一角。

    瞿宁傻乎乎的提着掌上灯往外跑,宁长渊急的恨不得拦在她身前。

    瞿宁是从瞿府后门的巷道里出去的,最近的一家医馆便是这条长街上的李大夫家。

    瞿宁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雾气弥漫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跑,终于跑到了李大夫家门口,她拍了拍门,无人回应,再拍几下,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响应。

    瞿宁只能跑去下一家医馆,下一家医馆在隔壁一条街道上。

    街面上静的厉害,只有月光洒洒。

    宁长渊心中奇怪,怎会连个打更的也没有?

    他后知后觉,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叫鬼节。

    除去阴虚之日,一年一度鬼节阴气最重,寻常人根本不敢在这一晚出门。

    瞿宁敲响了第三家医馆的门,仍旧无人应答。可怜她是个哑巴,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这一晚,好似所有人都陷入梦魇。偌大一个浔阳城,无一人听得见瞿宁的求助。

    瞿宁只得继续奔跑,跑的累了也不敢歇。泪如泉涌,汗如雨下。掐两下大腿提提神继续跑。

    子时三刻。

    中元节,鬼门开。

    浔阳城中的雾气浓重成目所能视的乳白色,行走其中如临仙境。

    宁长渊清楚这哪里是仙境,这是要人命的鬼狱雾气啊!

    瞿宁几乎敲便了每一家医馆,均是大门紧闭毫无回应。她又一路跑回去,跑到李大夫家门口拼命地敲着门。

    森森雾气中,恶鬼哀嚎,满身是汗的瞿宁战战兢兢的回过头去,她只瞥见那东西一眼,吓得抬腿就跑。

    手中的掌上灯跟着一摇一晃,瞿宁跑回家门前,拼命地拍着门。可是瞿府内,灯光尽暗。

    身后那东西就要追来了,瞿宁焦急不已,她不懂为什么没人来给她开门。她只能一下一下奋力拍着门,张口无声。

    那一刻,宁长渊听见她心中的呼救,她在喊:爹!娘!救我!我怕!

    瞿宁哪里知道。在儿子与女儿之间,瞿家夫妇早已做出选择。

    绝望漫遍了全身,此时此刻的宁长渊被瞿宁强烈的情绪影响。浑身因为恐惧与愤怒颤抖不止,咬牙切齿、泪流满面。

    在黑暗将瞿宁完全吞噬的一刻,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被捏碎的粉色蝴蝶夹子。

    瞿宁生来无声,走的时候,也没落下半点声音。

    宁长渊自黑暗深处醒来时,那股浑身上下被黑暗撕咬吞噬的恐怖感还在。一寸寸皮肤、一根根筋脉,抽筋剥皮般的痛楚。瞿宁该多疼啊。

    宁长渊手指冰冷,浑身颤抖不止。

    他吃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直通瞿府后门的街道上,脚步声响起,宁长渊猛一回头。一个小姑娘正提着灯敲门,她的个子很矮,要踮着脚才能摸到门环。

    瞿宁满头大汗,继续跑去下一家。

    宁长渊着急追在瞿宁身侧:“瞿宁!别敲了!扔掉手里的灯!”

    瞿宁充耳不闻,继续跑到下一家敲门,宁长渊又急又慌,情急之下跑到瞿宁身前想要拦住她,瞿宁径直穿过宁长渊的躯体。

    宁长渊茫然片刻,怔怔的看着自己胸口。

    过了半晌,瞿府后门前,宁长渊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吼声。

    宁长渊回过头去,身后又传来那阵脚步声,应该在瞿府门前的瞿宁突然又回到了长街一头继续奔跑。

    一切来往循环,仿佛一个不见底的圆。

    耳畔一遍一遍传来瞿宁撕心力竭的呼救声,宁长渊束手无策。

    绝望。

    比绝望更绝望。

    宁长渊冷静下来,在瞿府门前,他弯身捡起那个已经碎掉的粉色蝴蝶夹子。余光一瞥,阶梯之下,黑暗深处,堆砌着许多这样的蝴蝶夹子。

    黑暗再度吞噬了瞿宁,透着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吼声之后,又是无休无止的脚步声。

    宁长渊抬头看了密不透光的瞿府一眼,翻身越过围墙。

    瞿宁再度跑到瞿府门前,疯狂拍打着漆红的门板,黑暗逼近,瞿宁惊恐不已。

    这时,门闩一动,瞿宁的心猛地一跳!

    门被打开,宁长渊立在门内向她张开双臂,温声道:“瞿宁,回家了。”

    瞿宁泪流满面。

    她丢下掌上灯,扑进宁长渊怀中。

    身后黑暗嘶吼,瞿宁红着眼眶捂着双耳瑟瑟发抖。

    宁长渊直面黑暗,无数邪物藏匿其中伺机将他们撕裂啃噬。

    宁长渊鼓励瞿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别怕,没什么可怕的。”

    是时,那股喧嚣强大的黑暗直冲宁长渊而来,被黑暗穿透身体一刹,四肢百骸好似被烈火燎原,被千万只毒蚁啃咬,疼的他四肢痉挛不止,面色扭曲。

    宁长渊跌倒在地,黑暗消失无踪。撞见瞿宁担忧的目光,宁长渊摸着她的脑袋道:“好孩子,你很勇敢。”

    这并非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二十多年前,掌上灯内的恶鬼杀了瞿宁的□□,却没有杀死瞿宁的灵魂,反而是瞿宁成了掌上灯的灯灵。

    掌上灯,接阴阳、领百鬼、知人心。窥人心中执念,铸为一方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亲妈叹气:傻瓜,他不给你阴符是为了你好啊

    掌上灯支线下一章收尾,顺便交代一下清离到底是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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