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渡鬼

    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宁长渊走出门去时，院子里只有魏安在逗狗。

    “其他人呢？”

    魏安见了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哥哥你醒了。师兄和云上君他们都找浮屠眼去了。”

    宁长渊想起来，鬼娘子给他们的期限就是今天过凌晨。他遥遥望着巍峨耸立在城中被八条锁链锁住的浮屠塔。今日的天色阴沉, 无数阴云汇聚, 他的心底感到不安。

    “旺财！去！”魏安解下丑狗脖子上的项圈, 伸手丢出去, 丑狗撒丫子追着项圈狂奔，一跃而起将项圈稳稳当当叼在嘴巴里。欢喜地摇着尾巴跑回魏安面前。

    魏安从它嘴巴里拿出项圈, 奖赏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丑狗尾巴摇的更欢。

    他抬手一招又将项圈扔了出去：“好样的旺财！”

    丑狗听了他的夸奖, 嘴里哼哧哼哧，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

    宁长渊看着这一人一狗亲密的模样：“旺财？”

    魏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道：“哥哥，我......我看它没名字，就擅自给它取了一个, 你不会介意吧。”

    宁长渊意欲不明的笑了一下：“随便你。”

    魏安听到他的回答, 紧皱的眉眼方才舒展开。他弯身从旺财的嘴巴里拿过项圈, 用袖子擦过上面的口水，递给宁长渊。

    宁长渊对上一脸期待的少年, 还有地上那只眼巴巴看着他的丑狗。终于接过了那只生锈的项圈，抬手一招扔了出去，旺财撒着狗腿狂追上去，兴奋的“汪汪汪”喊个不停。

    如此反复，宁长渊得了乐趣, 两人一狗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宁长渊问一句：“唐旭可有下落了？”

    魏安摇摇头：“自打我们进了这浮屠鬼域，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两人不亦乐乎玩到天黑，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了。第一个回来的是江无，他立在长廊上，一双黑眸沉沉看向宁长渊。魏安意识到这两人有话要说，离开前将那枚生锈的项圈套在宁长渊的手腕上。刚好合适。

    宁长渊的注意力都在江无身上尚未在意他的动作。

    待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江无上前一步，将一样东西递到他的手心。宁长渊认出这是昨晚鬼娘子府人丢进来的东西。

    是一枚丹药。

    他的心中窜过一个念头，江无点头肯定道：“是解药。”

    宁长渊当下有些茫然，时限未到，顾拂月为何要给他们解药。

    江无道：“今天白天城中已经下令疏散人群出城。”

    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锣响，锣声被敲个不停，响彻长夜：“鬼娘子有令，还有一个时辰封城，要走的赶紧走。不走的关好房门，今夜绝不可以出街！违反者杀无赦！”

    嘈杂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外头已经乱成了一片。

    这时候，傅云遥等人刚好回来，他带着一身凉意向宁长渊走来。在他身前停下瞳色深沉的看着他，情绪复杂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他的唇角动了动，最后又压了下去，只道：“子息，带他与云梦泽的小辈们走。”

    云梦泽的那群弟子喊道：“不！我们也要留下来！”

    傅云遥回头看向他们，云梦泽里年龄最大的唐问道：“云上君，如若今晚浮屠塔被万鬼冲破，别说浮屠鬼域，对整个五境而言都是灾难。当年弑神之战时云梦泽先辈下山参战，我等徒子徒孙又能怎在此时临阵脱逃，给宗门蒙羞！就算我们现在走，又能走出多远。况且，还不到最后一刻，只要浮屠眼还在鬼域，我们就还有希望！”

    其他师弟们纷纷附和道：“是！我们绝不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

    “我们要留下来与云上君并肩作战！”

    “我们要留下来！”

    傅云遥目光平缓扫过在场云梦泽弟子年轻的面庞一眼，道一声：“好。”

    他的目光落在宁长渊身上时，后者挑了挑眉，抱着胳膊道：“你不会觉得我连这样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都比不上吧。”

    傅云遥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眼下还剩不到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傅云遥当机立断吩咐道：“唐问。”

    少年庄重应道：“是。”

    “你带着师弟们前去继续寻找浮屠眼，子时一刻前必须回客栈。另外，你务必要保证师弟们安全回来，一个也不能少。”

    “我保证！”

    子逍从怀中扔出一块令牌给唐问：“有事用它联络。”

    “谢谢子逍前辈！”云梦泽弟子赶紧出门继续去找浮屠眼。

    傅云遥看向余下几人，各自做了安排后争分夺秒踏出客栈。傅云遥对宁长渊道：“你与我一起。”

    “好。”宁长渊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傅云遥鸦睫一颤，垂眸看向宁长渊握着他的手，看见他手腕上的那枚生锈的铁环：“这是什么？”

    宁长渊道：“哦，这是那丑狗的，方才玩耍的时候魏安戴到我手上的。”

    傅云遥抿了抿唇，没再说些什么。

    二人牵着手走在街上时，街面上骚动不已。但是还好鬼娘子派了人前来维持秩序疏散人群，以至于没有出什么大乱子。白日里没来得及出城或是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人赶忙收拾了家当，向城外逃命。

    宁长渊与傅云遥向浮屠塔的方向逆流而行，挤在慌张的人流之中，好几次差点被冲散。其中也有一些人背着刀剑，与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进发。宁长渊瞥见昨日那个茶摊老板，老板也看见了他，向他点了点头。

    拥挤之中，傅云遥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十指紧扣，掌心相贴不留任何缝隙。

    那一瞬，宁长渊心中一跳抬头看向傅云遥，对方依旧板着一张清冷绝世的脸孔。察觉到宁长渊的视线后轻轻侧过脸轻轻望了过来，他道：“跟紧我。”

    宁长渊捏紧了相握的手指。

    待他们赶到浮屠塔下，那八根通体漆黑玄铁铸成的粗/长铁链被塔内蠢蠢欲动的恶鬼冲的震动作响。

    轰隆一声，乌黑苍穹之上陡然闪现几道紫电，原本炎热无风的夜晚忽的狂风灌过。天边大片阴云乘风移动，盖住天边一轮明月，整个浮屠鬼域都被笼罩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十字金碑之上的箴言似是众人心中的不安闪烁不休。

    云层越聚越厚，城中狂风越来越张狂，宁长渊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云，而是聚拢在一起的鬼魂。风也不是风，是鬼魂出洞带起的阴气。无数鬼魂飘荡在浮屠鬼域上空，触目所望尽是阴灵鬼面。这么多被塔中恶鬼引来的鬼魂......若是真被里头的恶鬼冲出，别说一座浮屠鬼域，哪怕是十座浮屠鬼域也能轻而易举地毁灭！

    宁长渊纵目望去，塔下大约来了数百人，其中不少熟面孔。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卖包子的、打更的......众人神色之中有惶恐，可是却还是手握兵器严阵以待。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面对覆压的恐惧，呼吸都成了困难。

    宁长渊好几次回头去看，都没等来云梦泽少年们的身影。此时距子时不到一刻钟。宁长渊刚看了一眼后方扭过头，身子突然被傅云遥点住。他转着眼珠去看傅云遥，对方也看着他。

    后者喊了一声方才赶来的子息：“将他带走！”

    子息看看眼睛里都快喷出火焰来的宁长渊，又看看自家大师兄。道一声：“得罪了。”最后一把扛起宁长渊在肩头，十指紧扣的双手被迫松开的一刹，傅云遥几不可闻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顺势而出的手举了一会儿才落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蕴含着晦暗不明的神色，紧紧盯着远去的人。

    宁长渊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僵着脖子一双眼睛死死看着傅云遥。直到那道湛白身影孤立在暗夜之中，完全湮灭，再也看不清了。

    子时前一刻，家家户户紧闭大门。整个浮屠鬼域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只有子息扛着宁长渊在街上跑。

    浮在鬼域上空的阴魂鬼面俯视一切伺机以待。

    无声对峙之间，子时一到。

    浮屠鬼域上空阴云滚滚，天际传来山风呼啸的声音，远看如一团乌云飞速移动，直到看清是密密麻麻的鬼魂俯冲而来。黑暗重重遮天蔽日，犹如大军压境。整座鬼域上空响彻阴灵咯咯咯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被锁在浮屠塔内的恶鬼发了狂向外冲，浮在半空的游魂俯冲而下干扰众人合力镇压浮屠塔。

    可是这些阴灵数量太多，怎么杀也杀不完。浮屠塔中传来恶鬼哭嚎，塔身震荡，出现道道裂痕。

    绝望的嘶吼响彻长夜。寻常百姓缩在家中瑟瑟发抖。

    就在恶鬼即将冲破摇摇欲坠的浮屠塔时，一道黑色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踩在塔顶。鬼娘子手握两把偃月弯刀，横空一扫，将四周冲下的阴灵一扫一空。她用刀刃在自己手指划出一道，点在自己的额心，如一抹朱砂。而后双手飞快结印，口中喃喃催动咒语。只见浮屠塔周身七块十字金碑上的符文红光激耀，点亮塔身，如一道光柱直冲天幕。暗夜苍穹如血欲滴。

    城中心浮屠塔上空，隐现红色天光。

    被子息扛在肩头的宁长渊看见这一幕，心下一沉： “以己为媒，以身渡鬼。”

    他早知道顾拂月丧心病狂，只是没想到她丧心病狂到了这个程度！

    浮屠塔顶黑衣猎猎，顾拂月催动阵法，十字金碑连结成一个血色符咒从地表缓缓升起。符文在阵法外圈缓缓转动，将她包围在中心。

    ·

    客栈内。

    在城中四处逃窜的游魂恶鬼不断拍打着房门，宁长渊坐在房中，他身上的定身咒还没有解。子息在客栈四周设了结界，却因恶鬼的不断冲撞需要修补。除了魏安，其余的云梦泽弟子都在客栈里帮他修补结界对付恶鬼。

    宁长渊心思一转，喊了一声：“魏安。”

    玄衣少年惶恐地看着他：“哥哥。”

    宁长渊道：“你帮我把定身咒解开。”

    魏安犹豫片刻：“可是......”

    宁长渊突然放低了声音，温声喊了一句：“小安。”

    玄衣少年睫羽一颤，抬起头打量宁长渊。

    对方满面堆笑哄骗着他：“你看我这不已经在这里了吗，你帮我解开不碍事的。待会要真是有个什么意外我动都动不了，跑也跑不了这要怎么办。”

    魏安信誓旦旦道：“子息前辈说了，怕你乱跑。就......就算有危险，我也保护哥哥的。”

    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宁长渊又道：“就你那点修为，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你把我解开，待会要真是有什么危险我还能和你一块。”

    魏安咬了咬唇，他的修为在这种情况下自保都是困难，宁长渊说的不错.....

    他道：“那我解开，哥哥不能乱跑。”

    “当然，我都在这儿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魏安刚解了他的定身术，就被宁长渊一把点住。他慌张道：“哥哥。”

    宁长渊道：“抱歉了。”他刚要走出房门，又跑回来弯身捡了魏安掉在地上的剑，“借用一下，很快还你！”

    他躲过众人的视线，从客栈围墙翻了出去。刚出客栈没几步，迎面就遇到一只游魂。

    说起来，从无修出来这么久他还没真正动过手，那一瞬突然有一股热血涌上脑袋，还不待他兴奋几秒。那只游魂惨叫一声，突然被什么东西吸走，顷刻间消失无踪了。宁长渊四下一看，方才满街游晃破坏的游魂恶鬼突然涤荡一空。

    他抬头顺着浮屠塔的方向望去，心道一声不好。阵法开始了。

    血色阵法飞速旋转，愈来愈快，如飓风从四面向内收缩，直至消失在顾拂月体内。登时，大风奔涌，天地之间崛起一阵强有力的吸力，数不胜数的鬼魂狂涌向顾拂月，顷刻之间穿透她的肉身。

    恶鬼嚎叫盖过顾拂月锥心刺骨的痛苦嚎叫，响彻整片浮屠鬼域。

    浮屠塔轰然倒塌，顾拂月悬在半空，用自己的肉身做了一扇接通阴阳的门。密得看不到尽头的游魂野鬼中，傅云遥等人怎么也斩杀不尽。眼见天边游魂都要被顾拂月的肉身吸了去，仅剩浮屠塔中冲出的凶猛恶鬼。

    而此时此刻，点在十字金碑前的一盏命灯也要耗尽......

    引渡恶鬼形成的狂风之中，江无御剑而上，手握一把木剑拦在顾拂月身前，疯狂斩杀如瀑布一样涌来的鬼魂合流。

    傅云遥临场做阵，呼唤来其余修士，合力将越来越多的恶鬼困在阵法中。

    宁长渊赶来时，见现场乱糟糟一片。呼啸而过的游魂几乎挡住了全部视线。顾拂月的叫声越发凄厉，凄厉却愈加虚弱。她就快不行了。

    眼看着启动阵法的那盏命灯就要摇摇欲灭，宁长渊一个咬牙不再做他想。一个箭步冲天而上，手中紧紧握着魏安的剑，他事前检查过，剑是好剑，灵力充沛削铁如泥。虽然威力不能与上邪相比，但是刚好称他现在这副破烂身子。

    当是时，天际一道惊雷闪过。

    宁长渊手握宝剑对着十字金碑的光柱当空斩下，霎那间，鬼哭狼嚎与顾拂月痛苦的嘶吼激烈碰撞。

    一声锐利铮鸣与一道猛烈强光过后，风声骤停，飞霜冻结。时间似乎停滞几秒。而后，一股撼天动地的剑气生生斩断光柱，中断了阵法。

    宁长渊被那股剑气弹开，自半空之中坠落。无限下坠的过程中，他似乎听到谁仓促间喊了一声：“是上邪剑法！”

    “宁长渊！”

    “是宁长渊回来了！”

    身躯重重掉落在地，一阵巨响过后，是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竟又留住了一口气。他的五脏六腑几乎全部被震碎，扭成一团。宁长渊一张嘴，大口的鲜血涌出来。惊恐的吼叫声四起，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想爬起来，在被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受伤太重，连手都抬不起来。

    嘈杂之间，一阵脚步声响起。宁长渊心脏骤停一秒，如果是傅云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得已使用的上邪剑法，傅云遥和子逍都是亲眼见过的。不能......不能叫他发现。宁长渊两眼昏花拖着身子咬着牙齿向前爬，牙关都快咬碎。那阵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住，而后一双手穿过他的肩头与双腿将他抱了起来。

    待一切慢慢平息下来的时候，傅云遥将主阵交到子逍手中。火速冲着方才人影坠落的地方飞奔而去，瞥见上邪剑法发出青光的一瞬，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一颗心脏狂跳，声音就蹦越在耳边挥之不去。焦灼、欣喜、惊恐等等情绪一下如狂浪涌上，要将他的五感全部浇灭。

    待他赶到之时，地上空无一人，只剩一滩血迹。

    傅云遥立在风中，沾血的衣摆摇荡。紧攥的手指松开，他猛地回过头去，目光锐利似一把锋刀，向着客栈的方向而去。

    ·

    天方既白，湛湛白光在天角化出一道渐变白线。江无怀抱顾拂月跪倒在一片废墟之中。天朗气清，无数游魂已被送至无间，一夜鏖战，劫后余生。

    陆增湘自远处跑来，踉跄跌倒在顾拂月面前，见她浑身浴血，哭得撕心裂肺：“师父！”她戒备看向江无，“你放开我师父！”

    江无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张嘴便是大口鲜血涌出，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陆增湘从他怀中夺过顾拂月，将其背在身上。经过身边时，筋疲力竭意识模糊的顾拂月迷迷糊糊地睁了一瞬眼，眼中正对上紫衣青年担忧的目光。只一瞬，她又沉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惊声尖叫：我爱拂月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