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虹色剑光穿空而来, 子息见是傅云遥喊一声:“师兄!”
傅云遥的脸色难掩急色:“他人呢?”
子息指了指:“一直在屋里呢。”
傅云遥三步做两步疾走到房门前,他实在太迫切了,迫切想要印证自己内心的猜测。可是真走到门口时,他又有些畏手畏脚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停顿片刻后抬手敲门。
前头几下时, 门内无人回应, 他的心又再度吊了起来。
突然门内传来一声:“谁啊。”
有人下床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从里头打开。只见宁长渊身上披着一件外衣揉了揉眼, 一脸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有......”事?事还未说出口, 就被人一把扯入怀中。
宁长渊登时睁大了眼, 感觉到对方胸膛的热度,他挑唇笑道:“人家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不过几个时辰不见,小道长就想我想的紧了?”
修长白皙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傅云遥睫羽颤了颤, 喉头滚动几番。听着怀中人不正经的调戏, 慢慢松开了手。
他垂着眸子深深打量了眼前的人,宁长渊一脸寻常, 并不避讳他的眼神。他轻轻抿了抿唇,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房内昏暗一角,道一声:“累了的话,就休息吧。”
房门重新合上,宁长渊栓好了门。靠在门口确认傅云遥脚步声走远了, 方才踉跄几下走到桌边,摸着桌子沿边坐下。脱下外衣,果然见鲜血又将里衣染红。
他咬着牙忍着痛把衣服脱下。屋内黑暗一角走出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单膝跪在宁长渊身前,恭敬道:“神君。”
宁长渊拿出从子息那里偷来的药瓶开始为自己处理伤口,后背上的伤怎么抹都抹不到,心里十分焦躁。西门雪狂站起身,将药粉倒在手心,主动为宁长渊上药。
宁长渊哼哼了两声,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待药上的差不多了,青年为他换上一件新的衣服:“神君,你这样太冒险了。”
宁长渊答非所问道:“那日河边救我的人是你。”
“是。”
“你一直都在跟着我。”
“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浔阳。”
这么早。
西门雪狂道:“浮屠眼被盗,掌上灯在浔阳的消息流传出来,我便去了浔阳。正好遇到神君。”
“你并未见过我,况且我现在用得也不是真身,你如何认定是我?”
西门家先祖曾被西境魔兽诅咒,家中男丁都活不过二十五岁,故此西门家几乎都是独苗。弑神之战后,宁长渊手屠魔兽打破诅咒,西门家人得以成活百年寿终正寝。当年西门家宣誓世世代代效忠思无邪,从西门雪彻到西门雪问,都曾是他手下一员大将。
西门家的香火传到西门雪狂这里已经是十六代,当年宁长渊还在珈蓝的时候,西门雪狂还没出生。二人之间差了七百多岁。他没道理认得出宁长渊。
西门雪狂的手心中赫然出现一只千纸鹤,只见那纸鹤翩翩飞起,落在了宁长渊的肩头:“是这只纸鹤,带我找到的您。”
宁长渊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浔阳城中落在他背后的纸鹤......他从肩头那些那只千纸鹤,放在手心查看。脑海中不自觉浮起七百多年前与他在思无邪中相伴的孩童的模样,有那么一段时间孩童爱上了叠纸鹤,还缠着他取了精血滴在纸鹤上,叫纸鹤飞了起来。
“你把斗笠摘下来。”
他抬头借着泻进屋子里的晨光看清眼前青年的模样,摘了的斗笠下露出一张消瘦苍白的面庞,两颊微微凹陷,长眉斜飞入鬓,眼眸沉静。既稳重,又冷峻。典型的西门家人的长相。
原本已经被合上窗扉被一阵寒风推开,带着雪花飘进来。
西门雪狂行至窗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触指即化,与他冷酷外表大相径庭,口吻透着几分天真的欣喜:“下雪了。”
宁长渊抬起头看向窗外,冷冽而寒悚的风卷着雪花漫天轻舞,西门家的人似乎都钟爱落雪。
恍惚之间,百年前那个孩子也曾立在自己身边兴奋道:“神君,下雪了!”
宁长渊倏然一笑,想起了什么:“你家祖刚来思无邪那会儿,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他走的那日,也是这样一场大雪。
·
思无邪满庭春雪,平日常有来客的月桂池前门庭冷落,月桂树上的桂花凋零殆尽,水面上结了淡淡薄冰。
今年开春冷了些,宁长渊卧病在塌被寒意逼醒:“雪问!雪问!窗户关了吗?”
诺大的宫殿里只有空荡的回声。
宁长渊睁开眼方才想起,西门雪问早在去琼城之前就被他赶走,原本思无邪的那些宫人们也都已被他遣散。
如今思无邪,只有他一人。
前些日子还能听见的琴声也许久没再响起了。望着眼前空洞的黑暗沉默无言,半晌之后,宁长渊自嘲一笑。
屋内窗户大张着,寒风不断灌进来,发出呜咽之声。
宁长渊实在冻的浑身发抖,下床关窗时远远望见有个人影立在月桂树下。
此时正值琼城祸事之后,他奇怪,如今珈蓝中人人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这时候还会有谁来。
宁长渊披了狐裘向月桂池走去,心底之间,竟有隐隐雀跃,兴许是前些日子那名为他弹琴之人。走近了......
“......顾拂月?!”
顾拂月身穿一条海棠色长裙,外套一件紫色长衣,目光从月桂池水面上望过来。
怪不得宁长渊如此惊诧,从前他风光无限时,亲自下贴去请她她都从未来过,今日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宁长渊笑道:“你要来怎不早通知我,我也好备一壶好酒招待招待你。”
顾拂月淡淡道:“不必了,我刚从北海回来还要去与武帝复命,无意间路过此地,马上就走。”她和他说话从来都是这副表情,眼神嫌弃,言语傲慢,好像多瞧不上他似的。
宁长渊早知几个月前武帝派她前去处理北海妖患,在顾拂月之前,武帝已经派出过两拨人,可是都未能成功摆平。这不过区区几月,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处理完。她惯来心高气傲,口是心非,宁长渊早已看穿,出声喊道:“慢着!”
顾拂月转过身来,神色犹豫了一瞬:“还有什么事吗?”
宁长渊收起平日里略带轻浮的笑意,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恭喜,拂月仙子。”
当初义无反顾离开青门,在云梦泽忍气吞声,弑神之战时的孤注一掷,她终其一生都想登入珈蓝。如今如愿以偿,宁长渊一直欠她一声恭喜。
顾拂月微微垂下眼睑,将眼底光芒掩去:“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宁长渊惨然笑道:“此时不说,我怕从今以后再无机会了。”
顾拂月抬眼看他,正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在北海的时候,无意听几个仙君说起过有关宁长渊的流言蜚语。可她不相信那些流言,于是决定亲自前来看看。
素白长袍逶地,宁长渊缓缓向她走来,他面色平和,难得庄重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顾拂月心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如此强烈,竟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说出拒绝的话:“何事?”
宁长渊道:“域北西门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照拂一下。”
顾拂月本想问他为何不自己照拂。话到嘴边,终于只是道:“好。”
春寒料峭,月桂树上最后一朵桂花随风而逝,飘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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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之中,忽觉一阵寒冷,宁长渊蹙眉喊道:“雪问!窗户关了吗?”
咿呀一声响,刺骨寒风阻绝在外。
宁长渊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却扯到一身的伤口。下一瞬,他猛地睁开眼。睡了一天一夜,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奇怪的是,今日没有任何人前来烦他。
西门雪狂关了窗,问道:“神君是梦到家祖了吗?”
宁长渊低低“嗯”了一声 ,他坐在榻上,用手比量一下:“当年雪问被他父亲送来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
西门雪狂抿了抿唇道:“家祖曾说他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思无邪与您在一起的时光。家祖终其一生都在等您归来。”
终其一生,便是一生已尽。
宁长渊抹去心底那点惆怅,突然不说话了。他怔愣地摸着套在左手手腕上的那个圆环,想起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顾拂月是怎么回事?”
西门雪狂道:“当年拂月仙子叛出珈蓝,回青门时被其弟弟顾摘星出卖偷袭打入万鬼窟,仙子死里逃生再见时已变成今日模样。”
宁长渊心头巨震,回忆起那日他在鬼娘子府里看到的顾拂月那一身触目惊心的旧伤。他简直难以想象,顾拂月究竟是如何在万鬼窟那样的地方活下来的。同时他也十分费解,登入珈蓝是顾拂月一生的夙愿,好不容易夙愿达成为何要叛出珈蓝。
他的心底隐隐约约晃过一个念头。虽然光是想想就觉得无比荒谬,他踌躇着问道:“......与我有关吗?”
西门雪狂沉吟片刻:“神君,有些事情你应该自己去问仙子。”
“问她!我怕是嫌活的太长了!”
“神君,您不了解仙子。”
宁长渊道:“普天之下,谁敢了解她顾拂月。”每次为她做些什么,都好心当作驴肝肺,宁长渊这冤大头可做了不少次了。现在想想心里还有些憋屈。
他摆摆手,不愿再想了,他吩咐道:“你现在看到了,我与傅云遥在一起。准确而言,我现在重生在他老情人身上,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日后你我之间联系必定要十分小心隐蔽,千万不能叫人发现了。特别是傅云遥。”
“是。”
·
顾拂月以身渡鬼当日,江无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抵挡,身负重伤。听说他被子逍背回来足足昏睡了七天七夜才醒来,托江无的福,宁长渊窝在客栈里修养了七日。虽然子逍偶尔会来骂他懒,但日子过的还算清闲。
听说又出现了唐旭的踪迹,云梦泽的少年们向他们辞行。辞行当日宁长渊伤势仍旧严峻,窝在床上没有出门。
魏安立在门口敲了敲门,喊了一声:“哥哥,我走了。”也不知道他立了多久,反正宁长渊隐约感觉很久之后门口才传来离开的脚步声与一连串不舍的犬吠。
宁长渊窝在被窝里,手指轻轻擦过手上生了锈的铁环,心思沉沉、眸光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儿,他吹一声口哨,旺财从门外进来,摇着尾巴蹲坐在床头。宁长渊伸出手去,将手腕上的那个铁环取下又套回了它的脖子上。
他们这一呆就在浮屠鬼域呆了半个月有余,某日他们正在吃晚饭时陆增湘前来,明明是来探望,说出来的话却是阴阳怪气。与子逍互怼了几句后,抽出火烈鞭甩一下将吃饭的桌子打断成两截。饭菜砸落一地。
正在夹鸡腿的宁长渊:........好了,都不用吃了。
鸡腿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被旺财叼了撒丫子逃得飞快。
到了晚间时分,已经躺上床的宁长渊肚子咕咕叫着。他饿的有些受不了,便爬起身去厨房中觅食。
在后厨一阵捣鼓,忽见窗外掠过一个黑影,宁长渊警觉追了出去,刚走出门便撞在了江无的胸膛上。
这些时日,江无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虽然气色不大好,却也不影响他的英俊。
宁长渊见他如今已经可以走动:“你好了?”
江无道了声谢,望向他的眼中有淡淡笑意:“饿了?”
宁长渊点头。
江无走进厨房,在里头绕了一圈,找了几样现有的食材问道:“青椒炒蛋吃吗?”
宁长渊点头。
“小炒牛肉呢?”
“再好不过!”
江无撩起袖子,竟真在厨房做起饭来,宁长渊靠在门前看一身华服的江无挽着袖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几分魔幻。
等了许久,厨房里外已经飘出香味。
江无收拾了灶台,放下袖子,宁长渊迫不及待端过两碗菜。
江无道:“没有主食,只能将就一些了。”
宁长渊哪里还会有什么意见,忙道:“客气客气!”
院子里有一方石桌,四张石凳,宁长渊端着两碗菜坐下,大快朵颐。吃了几口觉得这味道有几分熟悉,砸吧了几下嘴。江无在他相对石凳上坐下。
可是眼下大家都不在,只剩他们二人月下独坐,竟还有些不自在。宁长渊挑话题道:“此时此刻,若是再有壶好酒就更妙了。”
他话音刚落,江无还真掏出一壶酒来。
宁长渊吸了吸鼻子,笑赞道:“香气沁人,定是年岁好酒!”
江无毫不吝啬,将酒分享给宁长渊。宁长渊伸手去接,虽然馋的厉害,但仍用眼神询问了一番,江无笑道:“送你了。”
宁长渊乐了,可是四下没找到杯子,江无道:“我尚未痊愈不便饮酒,你随意处置。”
宁长渊连赞叹道:“江兄爽快!”
宁长渊仰头灌一口好酒,音节尽是赞叹之声:“好香的酒!唇齿间还有几分浅淡的薄荷香!好酒好酒!”
宁长渊一口酒一口肉,吃的是酣畅淋漓。
醉意微醺,宁长渊捧着酒壶离开原位,搭着江无的肩膀开始胡天海塞地聊:“你知道我见过最厉害的妖怪是什么样的!八只腿,一千只眼睛!一千只眼睛啊!个头像——呐,像那假山一样大,不对,不对不对,比那假山还要大一些!”他一手拎着酒壶,言行举止夸张至极。
江无静静地听,眉眼含笑,温柔可亲。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宁长渊回过头去,正看见傅云遥冰白一片却好看的过分的脸孔。皎皎容颜,月华晕染,那双眼睛里好似有水光流动。宁长渊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
他招呼道:“嘿!傅——”
后者已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身影消失在走廊间。
宁长渊道:“他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呵,天鹭山的还是这么难伺候!瞧他这臭脾气!几百年都改不了!”
他回到原位,正好坐了个空,屁股却没着地。方才已经离开的傅云遥又折回身,将他打横抱起。
没被摔屁股,宁长渊眯着眼睛傻笑:“傅臻!你怎么有四个鼻孔!”
傅云遥对江无道:“见怪。”
江无道:“云上君客气,我看他醉了,不如云上君领他回去歇息,这里我会收拾。”
似乎是记挂着江无大病初愈,傅云遥犹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道谢:“有劳。”
宁长渊却不老实,像个不经事的孩童又哭又闹:“你放我下去,我还要继续喝酒!”
傅云遥道:“待回天鹭山,你想喝多少边喝多少。”
宁长渊道:“你骗我!天鹭山比和尚住的地方都干净,哪里来的酒!”
傅云遥眼睫微垂:“不骗你。”
宁长渊没从他的脸上看出半分欺骗,笑道:“真的啊,哈哈哈,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天鹭山,我明天就要回去!明天就回去!”
见傅云遥没动静,宁长渊又闹道:“好不好嘛傅臻!傅臻!”
宁长渊闹起来整个人都不得歇,手胡乱挥舞,脸都要贴到傅云遥的下巴,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好嘛,傅臻,我们明天就回去。”
傅云遥睫羽轻颤,眸光晦暗如深,一抬眸将他整个人都映入眼中:“好。”
宁长渊这才高兴了。
可是没安分一会儿,突然又闹起来,这下子比之前闹得更狠更凶。傅云遥一个不慎就被他滑了下去,宁长渊摔了屁股,整个人委屈巴巴的。
傅云遥在他身前蹲下,宁长渊在地面上摸索,傅云遥问他:“你在找什么?”
宁长渊道:“肉还没吃完,我要打包回去,我娘......我娘还没吃肉呢!”
话方才一出口,他突然停住,大半个身子没在阴影里。许久,他自嘲一笑:娘、他哪里来的娘。
这一下,他的酒都醒了大半,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只是还有几分眩晕之感,不确定问道:“傅云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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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月华皎皎,四下寂寂。
江无收拾了桌面上的杯盘,一道黑影映在方才宁长渊坐过的石凳上。
他抬起头去,手边的酒壶已经到了那人手中。
来人一身鸦黑立于围墙之上,两腰侧各别一把偃月弯刀,脸上面纱已被除下,露出一张清佼面容。
顾拂月嗅了嗅酒壶,细眉一挑,目寒如刀:“江山芜月酒,明月山独有、世间少有的烈酒。”她定定望着江无,像是要把他这副皮囊看穿,“那日你不惜拼死也要救我,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本期重点:这个生锈的铁环!!!后面还会提到的!
再说明一下,当年琼城之祸后,包括玄思在内所有人都与思无邪做了切割,宁长渊重伤在床动弹不得的时候,有人在月桂树下为他弹了好几天的琴。长渊一直以为是玄思,所以在明知去无修biss的情况下,还是选择相信玄思和他一起去了。
晚上九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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