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在车里坐了半个小时, 贺决云才丧着脸回来。
他拉开车门,闻到一股金嗓子喉宝的味道,嘴角抽了抽, 道“好令人怀念的喉宝。”
穹苍大方地要与他分享,贺决云推拒道“算了,你还是自己享受吧。”
穹苍朝着他的方向远远吹了口气,贺决云莫名觉得车厢内的味道变得更重了。
“你当自己是空气清新剂呢”
穹苍“你身上烟味太浓, 飘过来了。”
贺决云低头整理自己被拉到褶皱的袖口,说“穹苍女士,你下次炸雷之前能不能先考虑一下的队友柳忱非拉着我的要跟我解释,哭诉自己惨痛的一生。脸你变得最快, 跑路也属你最快,过分了啊。”
穹苍表示自己虚心接受批评, 下次一定改进。
不过下次这种虚词,谁能保证呢
贺决云心里还是有些许畏惧的,他赶着趟把车开离小区,等上了街道,确认自己是对方追不上的男人, 这才安心。
他开了一点窗户, 让小风吹进来散散味。在听觉逐渐适应那股呼啸的风声之后, 大脑开始思考起正事。
贺决云一手把着方向盘,同身边的人唠嗑道“柳忱的证词, 跟医院里那两人说的截然不同啊。到底是哪边在说谎”
“倒也不算截然不同, 只是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说话罢了。”穹苍翻出一瓶冰水,咳了两声, 才继续往下说, “中和一下说不定就是结果。”
贺决云偏头看了她一眼, 听她发声费劲,本来是不想和她说话的,可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中和”
穹苍“看他们都在刻意强调什么。”
贺决云一直等着她下半句话,结果车厢内一片安静。
“就没了”
穹苍挑眉,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他自己领悟。
又到了猜一猜的环节。
贺决云以前觉得穹苍这人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对冷笑话过度追求已经造成他们之间的交流障碍,等她现在半哑了,他才幡然醒悟,没有默契的两个人,还是需要语言来搭建沟通的桥梁。
一个会说话的穹苍真的是太可爱了。
什么心灵交流过于委婉,人与人之间还是要坦诚点。
贺决云一面开车,寻找自己熟悉的道路,一面努力将双方的证词再次整理一遍。
他回顾的速度有点慢,因为今天的交通又如往常一样堵塞,妖娆变道的车辆总是会打断他的思路。
等驶过两个红绿灯的时候,贺决云终于想明白了。
“d大附属医院的医生跟护士,一直在强调田兆华的人缘和口碑,着重突出他为人很好,关心病人,有足够的专业技术和职业素养。而在提及手术中是否存在失误情况时,两人一致认为应该要相信鉴定委员会的结果。医生表现得非常中立,刻意拉远跟田兆华之间的距离。而护士情绪比较激动,不停地用社会争议点对我们进行提问。两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回避了这个问题。”
穹苍点头。
手术失误根本不是争议点。只不过,医护方认为田兆华的小型失误属于正常风险,不构成医疗事故。
贺决云“所以田兆华被领导训话的事应该是真的,柳忱的确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然后才开始的医闹。”
穹苍“我认为医生跟护士的证词基本可信。他们对同事有一定的维护,但是并没有太明显的谎言。至于柳忱”
每个受害者都习惯性地将自己塑造成完全弱势的模样,以求得旁观者的同情。对此,一方面要突出自己的优秀跟无辜,另外一方面就是要不惜余力地证明对方的无耻跟卑鄙。
柳忱的证词就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他就向穹苍等人叙述了自己多年来的落魄,毫不掩饰自己腿部的缺陷,并将田兆华描述成一个精神失常、心术不正、两面三刀的人。他用自己强烈的情绪跟愤慨的指责,掩饰逻辑间的漏洞。
如此两极分化的人设,说明他对田兆华怀有强烈的负面情绪,不曾因为自己致人死亡而感到愧疚。
穹苍说“刨除掉他所有主观性的描述,那些都是不可信的。”
柳忱在叙事过程中表达清晰,没有出现卡顿、颠倒,或重复的地方。从他的措辞跟态度来看,他应该演练过这样的场景,在两人找到他之前,他就打好了腹稿。
穹苍“双方的口供之间,唯一的矛盾点其实是,当初那起车祸,究竟是谁撞了谁。”
贺决云皱眉,在红绿灯前缓缓停了下来,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的侧面“医护都默认为是柳忱伺机报复,害死田兆华,所以兔死狐悲,深感义愤。而柳忱坚持自己是被碰瓷。”
“这个其实不难求证。因为行车录像肯定还保存在档案里,柳忱没有必要说那样的谎。”穹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而且柳忱有一点说得没错,他不大可能会为了侄子去撞死田兆华。撞死了人,他去哪里拿钱”
柳忱闹腾那么久,主要还是想拿钱。
穹苍猜测,柳忱当年应该知道那起手术不属于医疗事故,却还是借着机会,想敲诈田兆华一笔。可惜医院经常面对医患关系,有自己的判断,最终选择维护田兆华,让他的算盘无奈落空。
穹苍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接着道“我认为,柳忱一计不成,应该又使用了些不大正当的手段去进行敲诈。”
贺决云狐疑道“所以,在柳忱的紧逼之下,田兆华走投无路,被迫选择了这么一个凶险的方法,来给自己洗白”
穹苍正想开口,眼睁睁看着后视镜里某辆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不断歪斜过来的车头上写满了要强行加塞的倔强,隐隐还有种要硬碰硬的趋势,当即脸色一变,急道“前面前面你不要看我呀”
贺决云被她陡然的高音喝得一个哆嗦,冲着那司机低声骂了一句,赶紧放缓速度,给对方让了个道。心说这小声音不是挺高亢的吗
穹苍差点给吓出身冷汗,眉眼都耷拉下去,感到深深的疲惫。
“我的开车技术很好,而且现在就40迈,顶多撞凹一个保险杠,不用怕。”
贺决云极力证明自己,可以穹苍并不相信,他只能道“你接着说。”
穹苍困惑“说什么田兆华只要脑子没包,你做的假设就不成立。”
贺决云隐隐地认为穹苍这是在内涵自己。
他一顾撇嘴,二顾皱眉,三顾黑脸,频频回望,看得穹苍直呼害怕。
她忙找补道“说明应该还有别的原因,让田兆华起了自杀的念头,只是恰好那时柳忱在他身边跟苍蝇似地乱转,崩断了他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他怕自己死后,柳忱还会继续去骚扰他的妻子女儿,就决定带着柳忱一起沉沦。你别忘了我们是从谁的身上牵扯出田兆华的。”
贺决云终于想起那个都快被他遗忘了的人“梅诗咏”
是啊,她才是最关键的人物。范淮案件的证人,指控田兆华性侵,且已经怀孕的病人。
不管田兆华跟梅诗咏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婚内出轨是既定事实,毕竟梅诗咏怀孕了。
穹苍说“两人在医院里并不张扬,所以医生跟护士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了解梅诗咏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决云“柳忱连梅诗咏的名字都不知道,对这件事情多半也不了解。”
身为案件主角,梅诗咏的存在感居然如此稀薄。
穹苍说“梅诗咏如果真的被性侵,亦或者是想借仙人跳来敲诈一笔,那么她应该去医院闹得比柳忱还要凶才对。可是为什么医护在回忆的时候,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柳忱的身上好像梅诗咏行事过分低调一样。”
确实显得很违和。
每次一到这种情感分析环节,贺决云就深感头疼。
他正要借自己单身多年的经验推导一下,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震动的“嗡嗡”声。
穹苍从兜里翻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来。
“方起。”
这不是知心哥哥吗免费外援来了
贺决云默默关上车窗,侧过耳朵偷听。
方起说话一贯带着中气十足的嗓门,没开免提都能让贺决云听得清清楚楚。
“我现在过来探病,提前跟你说一声,你不要跟青蛙似地到处乱跑,等我前来慰问”
穹苍说“d大附属医院。”
“等等,你嗓子是怎么了”方起听见那公鸭喊叫一般的声线,愣了下,随后义愤填膺,小宇宙爆发道,“贺决云把你丢给了哪个庸医他怎么搞的,这还越治越回去了就这样你还敢出门乱跑,是不是去帮他工作了我说姓贺那货有到底有没有点良心他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养匹骡子偶尔还给它松松草,贺决云那一堆钱放银行是为了养蠹虫吗”
穹苍“说明他没把我当匹骡子”
方起骂道“就你那点出息”
全过程旁听自己被诋毁的贺决云瞬间将方起拉入革命敌对方的阵营。
这种人叫什么这种人在古代是会被挂城门的。就因为一点嫉妒,成天见不得人好,专门破坏他人感情和谐,实在是太过卑鄙。
他该庆幸没让人听见,否则那个庸医一个剪刀腿能让他脖子弯一百零八次。
贺决云故意大声道“你别跟这人废话,好好养养你的嗓子。”
方起勃然大怒“他居然还偷听你打电话他对你一点都不尊重他就是馋你机智的小脑袋”
穹苍心说这两人在一起怎么会那么热闹以前不是客客气气的吗男人之间的友谊真是瞬间就崩裂了。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贺决云暂时不要出声,然后单方面宣告方起的胜利“他现在被你气走了。”
方起道“你就在d大医院那儿蹲着,我马上过来d医里耳鼻喉科的专家立场坚定,我都认识,你以后听他们的医嘱,别跟着贺决云乱晃。”
贺决云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与他对线。
穹苍含糊地说“等你一起吃晚饭啊。”
“行了等我。”方起大感满意,“现在知道谁是自己人了吧所以说别那么容易就被人给拐了。”
穹苍挂断电话,又端起水浅浅地喝着。
贺决云偏过头,看着她仰起脖子,侧面的弧线微微起伏,紧绑的绷带让它看起来异常脆弱,语气不由轻了点,但还是有点生气“去d大医院”他现在是在往自己的私家医院开去的。
穹苍说“当然是先去能救我命的地方。”
贺决云“那方起”
穹苍展现自己的无情本色“让他帮忙跑个腿,我不想再动了。”
原来这就是心情的大起大落。
贺决云勾起唇角,掩不住的得意神色。
这才叫自己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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