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在海东一座据说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寺庙隔壁。
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 因为隋然租住的小区就在两个路口外,搬家之后为了去晦气, 特意来拜过。
餐厅是淮安定的。
那之前, 隋然精挑细选的两家都被海澄否了:
“点评高分网红店,叉。不用预订的米其林二星,看都不用看。贵的不一定就好。你都来问我了, 说明你要请的人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那你要用心选啊,点评随便拉出来的算什么。”
有理有据, 隋然虚心请教:“那海总有什么推荐吗?”
请客吃饭有讲究的, 要考虑对方的口味偏好, 又要考虑环境位置, 她在这方面拿不定主意,一度想选淮总之前请她去过的那家。
海澄问:“所以你到底请谁吃饭?”
隋然想蒙混过关:“客户。”
对面啧了一声:“你不告诉我请谁, 我帮你推个马杀鸡?”
淮安就在这时发来一条分享。
隋然跟海总支支吾吾的,手下飞快点开链接, 刚觉得餐厅门牌路名有点眼熟, 就看淮安连发两条信息。
「恩月姐在附近谈事情,就近定在这里怎么样?」
「对了, 恩月姐和芮岚也来的。」
餐厅的人均价格不低,不过相比淮安这段时间的帮助和支持,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有近乎白捡的桑女士的一单。
所谓无功不受禄,一两顿饭有时候挺能抵消那种收受过多好处的不安、惶惑。
隋然回聊天框敲着「收到,好的」, 电话里跟海澄说:“找到了,不用麻烦海总了。拜。”
愉快地抛开了海总。
海澄:「……我就是个工具人。」
海澄:「哦,我知道了,是淮总[吃瓜]」
一个半小时后,淮总在门口接到她,礼貌性地问:“本帮吴越菜,隋经理能接受吗?”
想着选也选了淮总何必客气,隋然笑笑:“蛮好的呀。”
地图上看到熟悉的街道和寺庙,她还想:不会吧,这么巧。离家太近了,吃完饭溜达两步直接到家。
进去一看,环境真不错。
闹中取静的地方,花枝锦簇的曲径通小桥通流水,清幽的花香和一股冷冽的草木香弥漫交织,藏在草丛的路灯上面没看见这季节常有的虫群。
想来专门做过驱蚊防虫的措施,户外也布置了不少餐位。
桑恩月和芮岚就在临近溪流的亭内。
看到她,桑恩月好像很开心,半起身大幅度地挥手:“小隋,这里。”
非工作需要的晚餐,加上在座三位都是她心目中大佬级别的人物,隋然选择多听少说。
桑恩月和芮岚两人都健谈,而且也很照顾她,一个“小隋小隋”叫得亲切,一个“Ada尝尝这个”,隋然默默吃菜,听她们讲大学时期的趣事。
淮安不太讲话,但也不是冷淡寡言。三人多年校友,关系匪浅,她偶尔也会打破食不言的规矩,接上一两句。
一轮菜上完,隋然去交代服务员上酒水,顺便买了单,回来听桑恩月问:“淮安跟小隋是那年NIP搬地方的时候认识的,对吧?”
“嗯。”隋然看了眼淮安,点头,“五年多快六年了。”
“那么久了。”芮岚感慨道,“老相识啊。”
“小隋中间离职过一段,也隔了好几年。”桑恩月抿拭完唇侧,折叠餐巾,“知道你回来,淮安就改主意决定来海城。”
“我那会儿没想到。”芮岚笑出声,“我以为这人认真的想来这边开拓市场。”
再次听到淮安因为她来海城的说法,隋然有些迷惑,还掺了点不安。
就在前不久,淮总亲口说过类似的话,那次姑且算是在齐放和王玮面前给她撑场子。
但,这又唱的哪一出?
“小隋那天问我,你为什么从NIP离职创办遇安。”桑恩月后仰,越过斟酒的服务员看过来,“你告诉她了吗?”
隋然也不自觉地看向淮安。
她还记着上次桑恩月吊她胃口,说跟她有点渊源。
服务员瓶口转向这面,眼神询问是否要加酒水。
梅子甜酒,看上去度数不高,隋然推了下杯,淮安直接拿过去给服务员。
隋然小声道了“谢谢”,淮安递回杯子,视线顺带着点在她眼里,涟漪似的散开,又有些餐后微醺的深微。
“没。”
惜字如金。
“想知道吗?”桑恩月问隋然。
不提差点儿忘了这茬,一提起来便是抓心挠肺。
隋然恍惚感受到某种圈套的意味,随即把脑子里关于销售套路的想法清空,送杯到唇边,没敢看淮总什么表情,小声说:“有点好奇。”
“我想!”芮岚没她那么拘束,举杯虚挡在淮安和之间,拖长音道,“恩月姐快说嘛……”
桑恩月和芮岚碰了碰杯,而后推开她,问淮安:“我可以说吗?”
芮岚极快地搭上梯子:“不说话表示默认。”
“那我就说了啊。”桑恩月调整了下坐姿,“就我们之前有个同事,Jas.”
“等下。”芮岚问,“Jas?你们NIP销售部门的副总……有点斜视,个子不高,中文名好像叫……刘华强?”
“对,是他。”桑恩月说。
“我听说他进去了,怎么回事?”芮岚全无连续打断的自觉。
“商业受贿。”淮安这时接了句。
“恩月姐之前在风控……”芮岚显然联想到什么,一脸震惊,“……不会是你们联手把人搞进去的吧?”
“不是。”桑恩月否认,“Jas正式被调查那会儿我俩已经离职了。”
“算我俩添了把火。”淮安手背撑着额角,晃了晃杯中的液体,话像是故意拆台,姿态却迥异往常的放松,以至散漫,“后面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隋然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目光在三人间打转。
万万没想到淮总的过去听起来挺让人热血沸腾的。
“那跟你们有关的是……?”芮岚攀着桑恩月,看淮安。
“事情是这样的。”桑恩月轻咳一声,清清嗓子,“Jas那年发申请,想换掉一家合作多年的老供应商。”
Jas想换的新供应商是那几年风生水起的新型工厂,主做华中、华西,市场口碑不错,为了拿下NIP,给出的价格比原来的供应商低。
要换掉的旧供应商是华西一家老厂,设备陈旧,生产效能相对落后,成本一直降不下来,突出的优势在于地方给予一定的税收优惠。
Jas在报告上列出了新供应商的优势,也强调旧供应商跟NIP的合同只剩下一年。
报告通过了Jas所属部门的审核,提交到淮安所在的行政部门。
“换新的供应商,价格成本下降,但运输成本提升,原有的税收优惠减少。而且更换供应商产生的其他消耗——比如更改运输线产生的额外开支,供应商对NIP的优先级等等,都属于未知因素。”
“综合利弊,淮安给风控部发了备忘,认为潜在成本长期来看会将基础成本抹平,而且旧供应商那期间也传出升级生产线的消息。”
“同时她驳回了Jas的申请——询问提议的新供应商是否有其他优势,要申请人重写一份详细报告。”
Jas收到驳回,第一时间冲进淮安办公室。
“哪想到发那么大火,丢东西摔杯子,吓人来兮的。”桑恩月带出吴侬软语的腔调,“那会儿淮安明说这人肯定有问题。”
作为外企高管,Jas年收入不低,但人总归有弱点。
Jas的小儿子那年该上小学,想进海城一家国际学校,遗憾的是,找不对门路,拿不到入学通知书。
彼时值暑假,Jas的妻子带小儿子去培训机构,好巧不巧碰到了一个年轻妈妈,两人相谈甚欢,Jas的妻子吐露烦恼,而对方恰好有渠道拿到入学名额。
几次接触下来,两位妈妈带着各自的丈夫正式会面。
那位妈妈的丈夫便是到后来Jas申请调换的供应商的老板。
开学之前,Jas家收到了入学通知。
“这些都是后来查到的,Jas提交申请已经是开学之后的事情了,供应商那时也没有敲定更换。所以其实中间没有产生直接的利益往来。”桑恩月说,“那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
楼上开窗的包厢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气氛升至高峰。
桑恩月抬头看了看,拿过一旁转台上的酒瓶,给自己和芮岚加满,放到隋然这边。
“小隋自己来哦。”
隋然这才意识到杯子不知不觉空了,淮安的也只剩杯底。
明明是讲她过去的事,当事人也挺入神的样子。
隋然拿起酒,问淮安:“要加吗?”
淮安送杯过来,“谢谢。”
续了杯,故事继续。
“我记得当时Jas发作完走了,我问淮安,为什么不换,新供应商基础优势摆在那儿的。”
供应商在NIP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不过是几组可怜巴巴的数字。
数据对比出的优势不明显,换掉无可厚非,况且另一位老板已经审核通过。
开工厂做生意本来就有失败的高风险。
……
种种一切让桑恩月很不解,在她看来,公司内耗的代价远远高过更换供应商。
“然后淮安说,转嫁的隐性成本高,而且……”
说到这里,桑恩月停下来,下巴一抬向隋然,眼神意味深长:“说起来,上次小隋跟我讲是因为一个学姐创业失败,才想到做这行,具体呢?”
“哎?”乍然间从故事中脱离,隋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桑总怎么忽然Q我?”
“我讲累了,得歇会儿,换你讲。”桑恩月眯眼一笑,“公平交易。”
隋然左右看看,三个人都很期待,淮安竟也很感兴趣的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啊。”
隋然揉了把汗湿的额头,梅子甜酒不上头,没什么劲儿,不过被三双眼睛看着,止不住冒汗。
“学姐为了创业,先后找了两家咨询机构,第一家说一条龙服务,结果光注册一项就花了近半年。换到第二家找场地啊什么的都挺不顺,学姐几年攒下的钱都快花光了,事儿一件没办成。”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学姐的心也越来越凉,后来小团队喝酒到深夜,她抱怨社会怎么这个样子,说社会给她上的第一课让她怀疑以后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她还不如回家卖桃子。
隋然停了停,换另一只杯子喝水。
芮岚急不可耐地问:“然后呢?”
隋然水喝一半,接着说:“然后学姐一毕业就回家继承家业了。她家在老家有八千多亩果园。刚好赶上网商的风潮,在当地做的很不错呀。”
说着,她在网上搜了下学姐的名字,“喔”一声。
“去年还是市优秀青年企业家呢。”
楼上不知何时关了窗,室外只听流水潺潺。
餐桌静寂好一阵子,桑恩月和芮岚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笑出声。
隋然依稀听到耳旁也有一点气声,但被对面盖过去了。
桑恩月调出手机二维码,“啪”地放到芮岚眼皮子底下,“我赢了,愿赌服输啊小岚。”
“我可没说要赌。”芮岚盖紧了手机,“不认。”
隋然怀疑梅子酒后劲儿上来了,脑内一阵云绕雾罩,搞不明白对面两位在做什么。
随后,淮安的提问把她的注意力从对面转开,“所以,你选择了这行?”
隋然迟疑了下,“嗯。”
一般人知道她因为学姐创业失败才选这行,都不会再往下问,隋然也很少讲到个中细节和后续。
老实说,关联不大。
学姐高她两届,她给学姐打杂跑腿半年,除了散伙前小团队喝了个酩酊大醉,学姐抱着她哭了一场之外,没有过多深层次交流。
不过那几年有部讲蝴蝶效应的电影在校园内很火,隋然很喜欢,反复看了好几遍。
导致她后来惋惜之余,总不自禁地想:万事开头难,如果那时学姐遇到一个负责任的中介机构,事情顺利些,学姐的创业之路会不会走得更长,更远?
也因此,两年后,隋然在毕业前临时决定放弃本专业的就职方向,继而投身到目前所在的这行。
追根究底,学姐创业失败跟她转行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强行关联缺乏力度。
但有时候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契机促使人做出改变,继而影响很长一段的人生轨迹。
一阵夜风袭来,隋然打了个寒颤,蓦地回神,拍拍脑门,从淮安眼中移开视线。
——她果然不能碰酒,哪怕是酒味饮料。
对面“赌,不赌”的口舌论战终以芮岚扫码转账告终,她老大不高兴地收起手机,“好啦,该恩月姐了。”
淮安这时却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隋然之前生怕她又悄悄买单,先一步找服务员结过账,叮嘱柜台后续的消费也由她算。
闻言没放在心上,随淮总去了。
收了红包的桑恩月心满意足,在芮岚的提醒下接着刚才讲到的地方道:
“小隋当时好像刚好来找她送什么文件,不过小隋你在外面,我在里面,咱俩没碰上。”
“回来以后她就拿小隋举例子,说决策层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改动,实际上对相关人员影响很大。旧供应商跟NIP合作已有十年,如果失去NIP,很可能后面没办法办下去,就会有数百人甚至上千人面临失业的危机。”
“她说,整天来去高楼大厦,衣着光鲜地游走在所谓的上等阶层。回办公室对着屏幕看一列列数据,时间长了很难会想到那些成本啊、盈利之类的背后也有很多人的工作成果。”
“反正那天的事对她触动很大的,她决定把Jas在她办公室发作这件事上报给总部。我还劝她来着。”
听到这儿,隋然心里发笑:这不就跟她拿学姐做幌子一样么,淮安离职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哦对。”桑恩月一条腿盘在椅子上,扭身朝向芮岚,问,“淮安有个马克杯,小象那个,蓝色的,记得吗?”
芮岚掸了掸手旁的玻璃杯,“哪能不记得,她可宝贵那杯子了。”
桑恩月说:“我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她本来也没那么大气性,结果前台给她送了这杯子,不知道点到她哪根筋了,执意上报。”
……
杯子。
隋然往藤椅里缩了缩,努力缩得更深。
她想起来了。
她似乎……很不巧赶上了淮安跟Jas的争执现场?
那时候NIP项目进行到尾期,前台跟她很熟了,送文件过去一般直接放她进去,那天也不例外。
她到淮安办公室门前正要敲门,突然听见里面杯碟打翻的声响,隐约还有吵嚷的粗重男声。
她悄悄退回前台,估摸隔两三分钟给淮安发信息,说她到门口了。
淮安让她去办公室。
两人在门外交接文件。
淮安一贯滴水不漏的精致,可以说是隋然现实中见过的、最符合精英定义的人物,然而那天却一反常态,气场显然比往常沉抑,挽起的衬衫衣袖上依稀可见少许水渍。
隋然觉得奇怪,又觉得跟她无关,就假装无事发生,送完文件就走人。
但下楼经过一家礼品店,隔着橱窗看到那只风格活泼的小象,也没多想什么,买下来送到NIP前台,让前台帮忙转交。
洗都没洗。
“……这事儿过后不久,淮安先辞职,我刚好休产假,后来干脆也辞了。”
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隋然还沉浸在马克杯惊魂记,不妨头上落下一道声音:
“再后来,隋经理也离职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猜学姐跟然然这样那样的……/伸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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