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三点, 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段,阳光烤化了平整的柏油路, 前途扭曲。
隋然没有遮光装备, 窝在副驾目不斜视了一会儿前方,眼睛有些受不了,往驾驶座瞄了眼不动如山的淮总, 旋即低头看手机。
从梁家浜分开到现在不过六七分钟, 胡思奕发了一摞消息,最近一条:「我和姐姐们出发去风景区, 要是钱姐说我, 然姐一定帮我求求情[流泪]」
隋然回:「放心吧, 你钱姐又不会吃了你。」
胡思奕:「可是她会炒了我呜呜呜」
隋然和淮总正在去杨洪村的路上。
湖塘方圆百里水网密布, 间或有多条水流汇合的湖泊,杨洪村就在五水交汇的小湖右下角, 和梁家浜隔湖相望。
两个村子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摆渡的船工今天正好休息, 开车过去不得不多绕半小时路。
钱姐在杨洪村。
从胡思奕口中套出钱姐位置的功劳当属遇安三位老板。
确切地说, 应归功于淮总。
折腾大半天,隋然对今天和钱姐面谈其实不抱太大希望, 主要也不想让小姑娘难做。
她有一点让海澄恨铁不成钢,对客户特别容易心软。
说好听点是善于站在客户立场上考虑问题,急客户之所急,不好听就是容易被客户牵着鼻子当牛做马。
入行迄今,同事主管那套“不要把主动权交给客户”的说法都听出茧子来——无论客户在自己行业是何种地位, 既然找到中介服务机构,说明居间方总归能办成他们办不了的事情,这时候顾问也该拿出专业人员的强势来。
话有一定道理,但隋然总是隐隐担心万一强势过头,把客户吓跑了得不偿失。
所谓的“度”太难把握。
所以隋然跟胡思奕说“以后还有机会”,既是给小姑娘台阶,也想今天要么到这里算了——胡思奕领钱姐的工资,自然以自家老板为大。
再者,她大热天都跑到湖塘来了,能做的也算都做了,客户内部事务她一个小中介不好涉足过深。
然而淮总她们完全没这方面的顾虑。
吃过饭,胡思奕去厨房张罗餐后水果,芮岚趁机又问刚才什么情况,淮安简短地介绍了荆茹的事情,最后给隋然睇了个眼神:“所以你想跟她老板当面了解,这样稳妥一点,对么?”
隋然犹豫了几秒钟,点头。
来都来了。
三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胡思奕送果盘进来还很开心的样子,对接下来面对的一切一无所知。
「你朋友真的好凶呜呜呜」
「桑姐姐好像老狐狸!笑里藏刀兵不血刃!」
「你们太坏了!合伙欺负我一个!人和人之间有没有一点关爱了呜!」
「你旁边那姐姐是魔鬼吧!!!」
「呜呜呜钱姐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的……」
……
三次元活泼阳光的全马选手,微信上动不动一串呜呜呜,隋然看得眼睛吵,又有点想笑。
三个人精对一个小姑娘,岂止是碾压。
桑总一发力,连隋然都撑不过几回合,何况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话说回来,当时的场面别说胡思奕,她自己都懵。
前面听桑总和芮岚闲聊似的说着合作社的发展前景,把钱姐和姐妹团全面部署战略布局的高瞻远瞩好一通夸,胡思奕既“不明觉厉”又骄傲,深以为碰上钱姐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气氛热烈到海澄和隋然不自觉被裹挟其中,忽听淮总异军突起地问:“钱峰回来了,姐妹团打算怎么处理?就算看在钱姐份上不找警察,至少得给他点教训吧。”
她字词发音虽清晰,但语速略快,而且包含的信息量实在不少,隋然脑海里仍在提取关键词,便听胡思奕信口道:“那必须的,姐妹团跟钱姐是好姐妹,跟那个烂人又没关系噜。”
说完,胡思奕自己愣住了:“你怎么……?你们……蛤?”
小蚌壳不知不觉绽开一条缝,露出一颗“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说了什么”的迷糊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桑恩月和声细语,“法治社会了小妹妹,不要看着你老板往错误的路上走啊。”
胡思奕贴着墙根还想挣扎表演现场自闭,听了这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彻底闭不上了。
钱姐想方设法把钱峰挪用的资金漏洞填上,为的是保住钱峰,不让姐妹团报警送他进监狱。
姐妹团其实理解甚至支持她这想法——合作社成员首先是远亲近邻,法律意识虽然比以前浓厚,但一个地方的晚辈被“法办”了,说出去不好听,对整个乡里的名声是个打击。
大伙一致同意内部解决。
这几个月,姐妹团发动一切关系一直明里暗里寻找钱峰。
谁知道钱峰根本没跑远,他在邻镇有个酒肉朋友,那人帮他在海城租了房子,这段时间都窝在出租屋。
说来是真的巧,昨天上午钱姐跟园区签约失败,姐妹团下午就押着那酒肉朋友去了钱峰所在的小区,在垃圾分类点当场逮住钱峰,直接带回杨洪村。
钱姐之所以不出现,就是姐妹团群情激奋,明说要给钱峰教训,她怕闹出大事情,不敢走开。
“闹大?”隋然倒抽了口冷气,“真的要……家有家规?”
胡思奕忿忿道:“打他一顿算轻的了好么!你们不知道这几个月钱姐一家人过的什么日子。”
“不知道。”桑恩月依旧轻声细语,但是神色比先前肃严,“你们老板做出一番事业不容易,发展到今天非常了不起,不值得为这个人留下污点。”
年轻一代接受过普法教育,一点就通,胡思奕想明白了,爽快地告知了钱姐去向,具体门牌号她记不清,给了张地图截图,圈出大概方位。
隋然往上翻找截图时,胡思奕又发信息:
「然姐,后来这三位朋友到底何方神圣啊?」
「她们到底怎么知道钱峰回来的?」
「我感觉你也挺懵的2333」
隋然想了想,慢慢敲:「是我老板的老板的……老板」
连数三级,还觉得不够,再加一个:「的老板」
至于怎么知道的——
“诈她的。”淮总轻描淡写,“时间点卡在这里了。”
合作社步入正轨,公司逐步扩大规模,钱姐宁愿自己贴钱也要让业务线稳步推进,没道理放着有可能帮忙解决问题的人避而不见,不然也不会专门派个能干的小姑娘陪吃陪玩陪聊。
“那么就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脱不开身。而且不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钱峰回来——姐妹团找到钱峰的可能性很大。家丑不可外扬么。”
合情合理,隋然默默竖起大拇指。
“你想好见面跟钱姐聊什么了么?”淮安问。
隋然想过。
没想好。
她纠结的点在于钱姐如果打定主意包庇侄子,很难说类似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
海澄提到用重新注册公司的方式消除不良影响,这办法到底管用么?
短期业绩对个人固然重要,但会不会给公司和园区物业的长期合作带来后果?
她不想给自己和其他人埋雷。
“不知道……”隋然毫无底气地说,“先看看那边的情况吧。”
“嗯。”
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隋然攥着汗湿的手机直起身,鼓起勇气说:“一会儿淮总在车上,我自己过去。”
连自己也听得出的游移,惹来对方藏在墨镜下的一次注视,“就给你当司机是么?”
尽管明知对方开玩笑,隋然仍禁不住慌里慌张地否认:“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是怕……”
姐妹团的“教训”搞不好是“吊起来打”,她不敢想象那画面,更无法想象淮总参与进去会是什么画风。
反正……
一定很奇怪就是了。
隋然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低眉垂眼地说:“您就在车上好不好?”
片刻,她才听到耳旁一个“好”。
和前不久那句“没用公筷”一样,开口之前呼吸停一拍。
说不上来意味如何,但叫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屏一口气。
……
为了不引起注意,车停在路口的建筑后方。
下了车,隋然一步蹿进阴影,比照地图顺着墙根来到胡思奕圈出的大概区域。
其中一户院门大开。
隋然不好贸贸然进去,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左右没什么动静,远处倒是隐约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还有个很沙哑的男声。
她循着声音往前走,走过一排建筑,看到不远处的河边四五道身影。
离近了发现是四女一男。
男的只穿一条沙滩裤,很胖,圆墩墩的一坨长在斜坡高处,活像常年不见光的巨型变异杏鲍菇,跟周围的阿姨大姐格格不入,病态肥胖模糊了年龄,但应该就是钱峰。
钱姐被一个跟她年岁差不多的大姐拉着,要动不动地半弯着腰。
另外两个大姐一左一右站在钱峰身旁,指着他鼻子极快地说着什么,用的郊区方言,从语调不难判断是在骂他。
钱峰双手搭在大腿,眼眯成两条缝,摇头晃脑的。
他第一个看到有人过来,撑着地想要站起来,滚圆的上半身一动,累摞的脂肪跟着颤,一下没成功,他扯开嗓门喊:“小姐姐,快报警啊,这里有人非法囚禁!”
四位阿姨级别的大姐同时回头。
“小隋,你怎么来了?”钱姐看到隋然很意外,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思思呢,她没跟你一块儿?”
隋然悄悄接近的计划宣告失败,脚步一顿,“没,思思陪我领导去风景区了。”
她也不敢靠太近,在一个她认为安全的距离替胡思奕说好话,“您别怪她,她也不是故意说漏嘴的。”
“我怪她什么,晓得小囡嘴巴不牢靠的。”钱姐捋起袖子,在上臂蹭去了额角的汗水,看上去很心累,“这是我们自己家的私事,你也别凑热闹。回头我再跟你说。”
几个人注意力都在外来人这里,钱峰终于费劲巴拉站了起来,还想往这边走,被左边的大姐推了一把:“谁让你动了。”
他吨位重,底盘稳,大姐没推动他,反而自己后退两步。
“你们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阿姨们大姐们。”钱峰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右边的大姐说:“你大姑两套房子都卖了,你妹妹今年高二,画班的学费到现在都没交上。房子卖了,一家六口跟几个小孩挤在民宿那幢屋子里,空调都不舍得开。你姨要强,不让我们贴钱。你好咧,你摸摸你良心,过得去吗你?”
钱峰嬉皮笑脸往前顶:“可是我真没钱啊,你们这么闹我我也变不出来钱,实在不行你们就让我姑报警呗。”
看他这副模样,隋然无端想到“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些生理性反胃,愈发不能理解钱姐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可能是她的嫌弃表露得太明显,也可能是钱峰被“教训”了太久终于不耐烦,用力撞开拦他的大姐,另一个大姐刚想上去按他,他一低头,硬是以相当不符合体型的姿态俯冲下斜坡。
活脱脱一头出栏的野猪。
常年干活的大姐们反应快,一左一右让开路,隋然看着一大坨白色向自己砸过来,本能告诉她赶紧逃,然而眼前白花花一片,她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闪。
手腕在那时被人抓住。
对方力道决计不小,又快又急,堪堪避过即将和她激烈碰撞的变异杏鲍菇,但也挟着她一同跌落在地。
隋然感到后脑勺磕到了什么,来不及分辨后背一触即分的又是什么,耳旁一声闷哼让她飞了魂。
她愣了好几秒,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淮安一手捂着鼻子,眉头紧皱,下颌线紧绷,鲜血从指缝溢出,染红了衣袖。
隋然看到红色的一瞬间就知道刚才磕到哪儿了,同时脑子里辟出一片空间冷静地想该腾出位置让钱姐她们过来帮忙,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责问:“不是说好你在车上等我吗!”
“等了,”淮安缓缓放开抓她的手,竖起食指,眼眉随之舒展,“……十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淮总:怪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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