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半道格拉斯就趴在酒馆的吧台上喝着廉价的威士忌, 他这个醉鬼今天也是店门一开就挤开不想让他进门的店主, 拖着酒还没醒的身体挤进了店门。
“道格，这个月你已经被送进医院里两次了。你还想因为酒精中毒再被送去急救第三次吗？”
见道格拉斯将他倒给他的小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跟着闹着说酒不够, 要老板拿一整瓶来。擦着吧台台面的酒馆老板恨铁不成钢地把抹布“啪！”一声摔在了道格拉斯面前。
“我知道你老婆和你离婚还带走了你的小凯丽让你很伤心, 可是你这么借酒浇愁又有什么用呢？你再这么喝下去你的房子就该保不住了，没了住址没人会给你工作！趁着你还没有完全堕.落到底层，好好去找份工作吧！哪怕这份工作不够体面！”
酒馆老板是个直爽的糙汉，他是真把道格拉斯当朋友才会插嘴道格拉斯的生活。换作是其他人，只要不在他的店里喝死了，对方喝多少老板都不会在意。
“房子？喔……你是说我和安妮曾经的家。”
道格拉斯自嘲一笑, 干脆站起来伸手朝着老板的酒柜里摸。他天天都来这里喝酒, 哪里会不知道老板把威士忌藏在哪里。……当然就算没有威士忌, 他也可以喝别的烈酒。
“没有了安妮和凯丽，那种房子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已经把房子卖了。剩下的钱……足够我喝到死了吧。所以快点、给我酒，给我威士忌——”
道格拉斯曾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循规蹈矩地度过人生中的每一天, 按照上帝的教诲不淫.邪、不酗酒、不撒谎。
可就因为他不撒谎也不愿意为他人撒谎, 三年前当他指出公司侵吞他的设计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的活靶子。无数人把他当成敲诈公司的白眼狼，朝着他吐唾沫。更有无数媒体将他当作失德、没有契约精神的代表，对他口诛笔伐。
因为被拜森工业重点“关照”过，他那两年多的牢狱生活并不好过。支持着他从监狱霸凌中活下来的唯有妻子和女儿。
然而当他终于被保释出狱，他的妻子正式向他提出离婚。她那正上高中的女儿甚至不肯见他一面。
道格拉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无数个白天夜晚, 忍着被狱友殴打的疼痛顽强地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了。
看到道格拉斯这副求醉死在酒精里的样子，酒馆老板被道格拉斯的没骨气气得破口大骂：“你个蠢货！你简直就是一头蠢驴！想要酒给我滚去别处！我这里再也不做你的生意！”
“那么可以麻烦你做我们的生意吗？”
标准的美式口音出自一个东方女子之口，女子点了杯龙舌兰，跟着坐到道格拉斯的旁边。她身后跟着的东方男子和她一样要了龙舌兰。
“道格拉斯·J·沃肯先生，能请你和我们谈一谈吗？”
有人这样郑重其事地找道格拉斯谈话，酒馆老板自然不会拦着。幸好早上的酒馆也没什么生意，偶有几个客人进来也都是要上一份早餐或是两杯咖啡。
“设计引擎？”
道格拉斯讽刺地抬起自己因为酒精中毒而微微颤抖的手：“你认为这样的手，可以画出什么精密的设计图来吗？”
“不用你画，我们的制图员都是最顶级的。只要您肯从旁指导就好。”
叶棠脸上端着营业用的微笑。道格拉斯每提出一个问题，她就能当场解决掉一个问题。看她这幅做过功课的模样，道格拉斯沉吟了一会儿，靠在沙发上试图转动自己因为酒精而生锈的脑子。
酒馆老板适时地递来了冰水与冷毛巾。道格拉斯擦了一把脸才感觉自己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既然你们会来找我，那就是说你们清楚我是什么人，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吧？”
脸上微醺的醉意褪.去，皮肤上的红潮也淡了下来。这个时候的道格拉斯看起来既颓丧又无力，完全不像一个今年才四十一岁的壮年男人。他苍老得就是说他有六十岁也有人信。
“上一次我敲诈公司未果，所以才被送进了监狱。你们就不怕这次我在你们的公司里用同样的手段试图侵占属于公司的设计吗？”
“不怕。”
叶棠略略摇头：“不如说我和我的同伴都认为是拜森工业侵占了你的设计。”
“证据呢？”
道格拉斯一顿，并没有因此转变态度。三年前拜森工业将他告上法庭，他不停地告诉周围的人他是被反诬陷的，他的朋友、同事、邻居们嘴上说着相信他，实际上却在采访记者的面前将他贬低得一无是处，还说早就看出他是个阴险的家伙。
“证据在这里。”
谭朝风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叠汽车的引擎设计图，其中包括一些细节剖面图。
“拜森工业去年发售的BSI极光（Aurora）使用的引擎应该就是引发诉讼的引擎对吧？极光和它之前的车型风暴我都开过，两者的引擎我也都找人拆解过。极光与风暴的引擎设计是一脉相传的，两者本质上有着同样的DNA。无论是提速时间还是引擎稳定性都十分一致，也因此操作起来的体感——”
叶棠不懂汽车引擎设计，这方面她是外行。谭朝风在国外读的是Autobile Design，即汽车设计专业。专业的部分交给他，叶棠只负责听。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的东西法官也知道，可法官还是判决引擎属于拜森。”
听过谭朝风的分析，道格拉斯还是冷着脸。不过这会儿他的醉意已经完全飞走了。
面前这个年轻人对他和对他设计引擎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三年前法官之所以判拜森工业赢得诉讼，那是因为拜森工业方面有举证说你的引擎设计并不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叶棠接下了话茬儿。
谭朝风擅长与人拉近关系，专业内容也都没拉下。与此相对的是法律相关的问题谭朝风并不熟悉，这一部分就由叶棠来cover。
“拜森工业拿出了证据。而你没有办法拿出引擎是你一个人设计的证据。法官因此认定整个引擎是由团队完成，而团队属于拜森工业。所以拜森工业赢得了判决。”
“我不清楚沃肯先生你是否清楚，为拜森工业提供证据的人正是你当时的助手。引擎的早、中期设计图都有他的个人签名，后期设计图更有拜森工业其他设计人员的签名。”
设计师对于保存设计这件事都很谨小慎微。其一是为了方便改动，其二是怕珍贵的设计丢失，其三则是如果设计出了问题，回来溯责的时候可以找到是谁在哪个步骤犯了错。
一个设计成稿的背后很可能是几百份、甚至上千份的设计步骤。
拜森工业的设计用纸在存档时会标注电子签名。这电子签名代表着谁经手了设计。叶棠雇了不止一个调查员查访三年前的案件，也就很快挖出了这些密辛。
拿出一张道格拉斯前助手的.名片放到道格拉斯的面前，叶棠念出了道格拉斯前助手现在的职位：“拜森工业汽车设计部首席设计主任，杰瑞米·培波。”
这意味着什么，道格拉斯还能不明白？——他的助手靠着出卖他，将他的设计转手送给了拜森工业，自己跟着功成名就。
“哈哈……”
道格拉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那双血丝未退的眼睛重又红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以为杰瑞米之所以会高升是因为自己这个老师确实教得好，杰瑞米得了他的真传，却不想原来真.相原来如此腌臜。
“你是想来劝我对杰瑞米、对拜森工业复仇吗？”
透过指缝，道格拉斯如同鹰隼一般盯着叶棠。
“不。”
叶棠笑笑，口吻让人如沐春风：“我是来请你到我们华宇集团证明自己。”
“只要你能设计出比极光用的引擎更好、更完美、更没有缺憾的引擎，谁又能说你无法设计出极光的引擎呢？既然你有设计出比极光的引擎更好的引擎的实力，又怎么会去侵占极光那样微不足道的引擎呢？”
道格拉斯一怔，跟着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居然说我三年前耗尽心血设计出的引擎‘微不足道’？”
谭朝风头皮一紧，立刻就想道歉。不过叶棠没给他这个机会。
“哎呀，难道不是吗？”
叶棠才不会因为有求于道格拉斯就对着道格拉斯疯狂谄媚——她需要的是能平等且长期合作下去的对象。一个需要你捧着供着吹着彩虹屁才能为你做事的对象是没法长期合作下去的。
“我还以为道格拉斯先生你在监狱里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在想极光的引擎哪里还能改进，哪里还能优化。”
“一款改进优化了三年的引擎难道还比不过三年前的落伍设计吗？”
当然为了能成功合作，叶棠也不介意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对着道格拉斯说两句好话。
这下子道格拉斯再也忍不住了，胡子拉碴的他豪爽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小姐你可真有趣！”
笑了半晌才收住笑声，道格拉斯再看向叶棠时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清明。
“如果你是来劝我去报仇的，我绝不会答应你。绝不会。因为我还有安妮……妻子与孩子。”
“我明白。”
叶棠点头。
其实道格拉斯是有机会提起上诉的，但是他没有。他在最后的关头承认了自己的有罪。也因此他被媒体口诛笔伐，成了“红”级一时的大坏蛋。
他的妻子在他出狱后再次向他求证当年的事情，为了妻子与女儿的人身安全，道格拉斯一口咬定自己有罪。于是他的妻子忍无可忍地提出了离婚，还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拜森工业存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能改口。……收留我这么一个浑身负面.新闻的丧家之犬，你确定你们公司的股东会没有意见吗？”
“就算有意见，我也会让他们闭嘴的。”
东方人看起来本来就比西方人年纪小，叶棠笑起来时让道格拉斯想起她的小凯丽。
只不过叶棠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她的稳重远超常人。道格拉斯能在她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
这种气质该怎么形容呢？像是夜空天幕上闪烁的星星，像是黑.丝绒上明亮的钻石。她坦然、从容，富有存在感，又带着一丝神秘，令人不禁好奇：如果追寻着她的指引，自己将会到达什么样的新大陆。
以为正在欣赏她的道格拉斯沉默不语是在担心拜森工业又对着她出手，叶棠安抚道：“华国距离这里那样遥远，八个小时的时差下，拜森工业想对我们施压也没那么容易。”
从精巧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道格拉斯，叶棠保证道：“我不会让拜森工业再来阻断你的事业。因为这也是我的事业。”
看着与道格拉斯相谈甚欢的叶棠，谭朝风好容易回过神来。他摸摸鼻子，有些气馁。
——在他的想象里，应该是他用梦想、希望、未来之类的东西去打动道格拉斯。结果他只在设计到汽车引擎专业内容的时候张了几下嘴。其他的都是叶棠在跟进。
想到自己以前一直看不起这个只会对谭星华那臭老头发春的女人，谭朝风在想象中狠打自己一百个耳光。
……他现在知道了。面前的女人不光有商业管理的才能，更有收服人心的魅力。
这是一颗蒙尘的钻石。而她现在不仅擦干净了自己周身的灰尘，还将自己打磨得愈发熠熠生辉。
活该她现在这么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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