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家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店铺里两个胆小的路人已经吓晕过去, 剩下的发现怎么都跑不出去, 也不再尖叫哭喊。

    他们依然挤缩在角落, 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听了女人的话后,惊恐失控表情略有放松, 转变成了一片空茫。

    张碧灵那四张符纸稳稳贴在卷轴门上,说是象征“城门大开”, 但大家瑟瑟发抖地等了一会儿,并没有感受到变化。

    夏樵悄悄问“城门大开是怎么个开法”

    周煦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女人,抽空朝符纸瞥了一眼“我哪知道, 我又没有实操过反正书上关于这个符的解语有点吓人。”

    夏樵斟酌着自己的胆量,又问“解语是什么”

    周煦“万鬼屠城。”

    夏樵“这叫有、点、吓人”

    周煦“你文盲吗不知道有种修辞叫夸张啊。”

    夏樵一想也是,人家那是城,他们这就是一个小破屋。更何况现在风平浪静,张碧灵的符管不管用都还另说呢。

    “那你稍微挪一下,我特么脚麻。”夏樵推了周煦一下。

    周煦这熊玩意儿仗着年纪小、德行差,躲到角落的时候不想坐在地上, 把周煦的鞋当成了座垫,坐得心安理得。

    夏樵好不容易解放双腿, 小心翼翼抻直了, 正想活动一下酸麻的踝关节,忽然瞥见卷轴门上的符纸无风自动,底端轻轻飘起又落下。

    他动作一僵,绷着腿不敢动了。

    接着,门缝下悄无声息多了几道影子。就像之前角落里的那道一样, 只是这次数量更多。

    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幽幽地盯着门里的人。

    夏樵头皮发麻,冷汗都下来了。他转着眼珠扫了一圈,在心里数着影子的数量1、2、3、4、5

    “哥。”他叫了一声。由于过于害怕,声音都没发出来。

    “谢老板。”他又叫了声,崩溃地选了个离他更近的人,“谢老板”

    谢问侧着弯了一下腰,“嗯”

    夏樵指了指门缝,战战兢兢地说“外面有东西,我怀疑那五个店主都来了。”

    谢问说“五个你想得真美。”

    夏樵茫然了一瞬,还没消化掉谢问的意思,就听见卷轴门“砰”地一声巨响

    门瞬间往里凹了一大块

    砰

    又是一声,身后的卷轴门也变了形,赫然可以看到五指爪印

    原本一潭死水的众人瞬间弹起来,抓着同伴的胳膊肩膀,拼命往中间缩。

    砰

    众人眼睁睁看着卷轴门破开了一道口子,就好像它根本不是金属的,而是纸折出来的。

    周煦离那处最近。

    他面无血色地看着破口,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呼吸声,幽幽的,像叹气。

    他左脚无声往后挪了一步,整个人后倾,正想悄悄退开

    就听轰地一声

    破口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冰凉的指尖勾到了周煦的脸。

    周煦魂飞魄散,尖叫着节节后退。

    下一刻,两面卷轴门轰然倒地,露出外面乌泱泱的人脸

    夏樵终于明白了谢问的意思这何止五个人,这得是百鬼围城。

    刹那间,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望泉万古城根本不是什么商场,而是实打实的黄泉坟地。

    周煦在避让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手忙脚乱爬起来的时候,正对上了徐老太惨白苍老的脸。

    索性没有表情就算了,她偏偏是笑着的。嘴角弧度很大,看不到牙,就像一道弯弯的裂缝。

    周煦惨叫一声转向右边,又看到一个徐老太,咧着一模一样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又试图往左边,还是一样

    除了徐老太,他还看到了其他几个有印象的店主,也是这样,仿佛无处不在。

    那乌泱泱的人脸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鬼打墙,他们每个人都是笼主的眼睛、耳朵和手脚,直勾勾地看着这群入笼的生人。

    风阴惨惨地吹过来。

    那群东西尖啸一声,惨白人脸迅速拉长,嘴巴像豁开的洞,浩浩荡荡地直扑过来

    “啊啊啊啊”

    众人当场吓疯了

    周煦被撞得仰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脸呼啸着凑过来

    我要死了。

    他心想。

    他手脚冰凉,紧紧闭着眼,等待那一刻到来。可是意料中的痛苦和惊悚并没有降临,反倒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发顶过去了。

    那一瞬,他听到了锵然的弦声。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那不是弦,是线。

    周煦猛地睁开眼,仰起头,看到了闻时清瘦的下颔和瘦白的手,十指上缠着熟悉的线,根根紧绷。

    又要捆人了么

    周煦下意识想。

    他比夏樵懂得多,知道很多刚入门的傀师只能做做花鸟鱼虫,一个像样的、可以救命的傀都弄不出来,紧要关头只能甩甩空绳,把控傀的白棉线当另类的长鞭使。

    或捆缚、或绞杀。

    在他眼里,闻时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眼下怪物这么多,怎么可能绞得过来拦得住这个,挡不住那个,捉襟见肘。

    我还是要死了。

    周煦想。

    闻时又甩出去一个东西,似乎是个纸团,看不大清。周煦木然地移动视线,看着那个小团落到肆虐的怪物群中轰然烧了起来。

    霎时间,劲风乍起呼啸着穿过整个回廊,像兽类的清啸。

    周煦被热浪扑了一脸,不得不抬起手肘遮挡避让。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看见一只通体漆黑、边缘抖着烈烈火光的巨蟒从怪物头顶蜿蜒而过,盘绕一圈,又自怪物群中扫荡而出。

    黑蟒大得惊人,足以盘过整个回廊。它周身都缠绕着铁锁链,游动间,锁链声锵然作响。每根锁链上都有流动的印记,暗金色,滋着火星若隐若现。

    那些印记标明了巨蟒的来历

    它是傀。

    周煦慢慢张开了嘴,再次仰起头。

    他看见闻时勾动着十指,交错的长线绷得又直又紧,随着他的动作或收或放。那条缠绕着锁链的黑色巨蟒就在火星迸溅中一甩长尾,把乌泱泱的白脸“人”都盘裹在了长躯之中。

    只要他再一动,就能将那些东西绞杀殆尽。

    直到此时,周煦终于意识到,那真的是傀一个干死一百个都不成问题的那种傀。

    闻时的傀。

    我日

    周煦疯了。

    这种时候,什么人啊鬼啊都算个屁。他已经顾不上怕了,揪住夏樵就问“你哥这样的他妈居然上不了名谱图”

    夏樵被他揪得一脸懵逼,片刻之后说“昂。”

    “昂你爸爸。”周煦愤愤地看向闻时,咕哝说“骗子”

    他口不择言,刚骂完人就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冰凉的感觉兜头罩下来,冻得他一激灵,嘴和舌头都木了。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被长辈敲着脑壳斥责了一下。

    什么情况

    周煦下意识捂住头,转脸去看,却见他身后是空的。起码伸手能揍到他的地方是没有任何人的。

    再远一些,就是被闻时护在身后的普通人了。

    哦,还有谢问那个半吊子混在其中假装普通人,也不害臊。

    谢问对目光似乎很敏感。

    周煦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朝这边撇扫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周煦下意识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

    危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心说我有毒吗,怕他干嘛

    黑蟒收紧长躯,将所有人禁锢在它的地盘里,听着那些“人”挣扎着发出凄厉又刺耳的嘶声尖叫。

    闻时左手一抬,拢住那几根线拽直。

    这才转头冲附在张碧灵身上的女人说“去找人。”

    女人怔了许久,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就像在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又过了片刻,她才点了点头说“好。”

    女人抬脚朝巨蟒的方向走去。

    她步子不快,带着舍不得、放不下和忍不了心。

    每走一步,那些被捆缚的“人”便更惊慌一些,它们抗拒极了,陡然疯狂起来,挣扎的动作太过突然,连黑蟒都不得不再绕一圈,将它们捆锁得更紧。

    动作间,巨蟒压到了后面的一家店门。

    金属卷轴门嘎嘎作响,在重压之下变形倒地,掀起雾一样的灰尘。

    闻时看着那边,直到看见尘雾里隐隐约约的模特人影,他才想起来。那是他和谢问最初进笼的地方。

    那些人脸挣扎攒聚的方向,就在那家运动服装店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手里总是搂着一个饭盒,喃喃着“不能被抓到,我还没吃饭。”

    女人还在往那边走,离巨蟒越来越近。

    那一瞬间,被巨蟒圈住的“人”开始了抵死一搏。它们冲撞、抓挠、撕咬、尖叫

    最后开始哭。

    嚎啕大哭。

    那声音太令人难受了,混杂着很多人,嘶哑又苍老。

    然后慢慢的,其他人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声音沙哑的、持续不断的在哀哭。

    巨蟒盘裹的那些人都已消失不见,那个拥挤的、灰扑扑的店面门口,只有一个中年男人蜷坐在低矮的马扎上,把头埋在膝间。

    所有替他放风的、清障的、遮挡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原原本本又孤零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女人在他身边停下步,看了他良久,也蹲下了。

    她试着伸手拍了拍他。

    男人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死死不愿抬头。

    直到这时,她才仿佛彻底想通了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又拍了拍男人,叫道“老宋啊,你抬头。”

    “你要在这埋一辈子么”女人说,“你看我一眼。”

    她缓声说“看看我,你就能醒了。这里多难受啊,天这么黑,灯这么暗,店里到处都是灰,也没有人来。”

    “早就过了时间了,你该收拾收拾关店回家了。我看你一眼,我也好走了。”女人低声说,“我在这转了好多天了,太累了,转不动了。我想走了。”

    最后几个字终于让男人有了反应。

    他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两眼通红。他只看了女人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说“我在等你吃饭。”

    他从外套里掏出饭盒,想递出去,又不知该递给谁。最终只能搁在膝盖上,说“热了冷,冷了热,你就是不来。”

    “你为什么不来。”男人抿着唇,无声地哽了很久,才又慢慢睁开眼,看着女人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女人也红了眼睛。她努力眨了几下,说“就是,不小心。”

    过了许久,她又补了一句“没别的可怪,怪雨太大了,怪我不小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男人彻底垮塌下来,攥着她的手又哭了起来。

    从他拿到死亡通知的那刻起,他就在这个笼里打着转。

    他重复地做着那天做过的事,点货、封箱、记账、掐着时间点去热饭菜,然后等月琴收车过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天黑,等到二楼三楼一半的店都关门,等到其他店主都吃完了,就连平常最慢的徐老太就开始吃了,月琴还是没来。

    反倒有另一个人、一个陌生女人,每天到了这个点就会来三楼找人。

    他不认识对方,不敢看对方的脸,更不想跟对方打照面。

    因为他知道,如果看到了,他这顿晚饭就再也吃不成了。

    老宋究竟哭了多久,没人记得请了。

    笼里的时间向来这样,一秒可以很长久,一天也能眨眼就完。

    他哭了多久,女人就陪了多久。

    最后她站起身,从张碧灵身上脱出来,冲茫然的对方鞠躬道了歉,然后拿起那个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饭盒,对老宋说“再去热一下吧,我陪你吃完这顿饭。”

    闻时始终在旁边等着,没有催过。等着他们吃完饭,又好好地告了别。

    那一刻,他们倒是有了明显的夫妻相跟所有被困的人说了抱歉,然后安安静静地散了身上所有痴煞。

    张碧灵因为被附过身,不太舒服,也不适合解笼。于是化解消融的事依然落在闻时身上。

    解笼的时候,那几个无辜入笼的普通人已经开始犯困了。

    他们靠坐在栏杆边,垂着头,眼皮直打架。笼里发生的种种,在他们闭上眼的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场囫囵惊梦。

    周煦脸上不甘不愿,腿脚却很积极,给歇息的张碧灵倒了一杯热水。

    夏樵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周煦的问话。

    谢问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闻时低垂着眼,把那对夫妻满身的黑雾纳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开。

    那个女人消失前,他听见闻时冷调的嗓音对她说“那天雨很大,谢谢你的伞。”

    谢问收回目光,看着商场地面老旧的花纹,无声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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