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口中的“那天”, 是配合了笼中人的时间概念, 现实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
从笼里出来的时候, 大雨刚停,水珠顺着伞沿往下滴。他们还在西屏园那条街上, 两边店铺都关着门,照理来说应该特别冷清。
结果闻时一睁眼
周围乌乌泱泱一圈人。
都是女人, 披着又黑又厚的长发,青白着一张脸,额头粘着黄纸符。
她们眼珠几乎全白, 只有最中间一个小点是黑色,一转不转。嘴唇是鲜红的,弯弯上咧,舌头从口中掉出来,拖得比头发还长。
夏樵上一秒还在跟周煦吵吵,下一秒就跟这些东西来了个面对面,卧槽一声, 当场就不行了。
那些女人不动,夏樵也一动不敢动。
他默默抓住闻时的左胳膊, 气若游丝“哥, 我们出笼了吗”
闻时还没开口,谢问就越俎代庖“出了。”
夏樵气更虚了“那这些是什么”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
谢问“鬼。”
夏樵只挺了一秒,就抓着闻时的胳膊,无声无息滑到了地上。
闻时“”
虽然断气的是夏樵,但他感觉谢问搞的是他。
“你是不是跟我有仇”闻时左手抽不出来, 只得侧头夹着伞柄,腾出右手去应付那圈女鬼。
“怎么会。”谢问慢条斯理地否认了,伸手过来,替他握住了伞柄。
他还戴着黑色手套,握的是伞柄的最底端,与闻时的脸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可不知怎么回事,看到那节苍白手腕的时候,闻时忽然想起谢问手指温凉的触感,伸向女鬼的动作顿了一下。
“头抬一下。”谢问提醒闻时松开,“雨停了,伞我收了。”
过了一秒没等到反应,他又低声问了一句“你在发什么呆”
闻时倏然回神。
他抿着唇直起脖子,默默让谢问拿走了伞。然后挑中一个女鬼,拽下了她脸上的符。
符纸摘下的瞬间,那一圈女鬼咯咯颤动起来,像是要挣脱封印直扑过来。
闻时毫不在意,伸手就要去摘第二张。
结果就听有人咕哝了一句“这就出来了”
然后女鬼先他一步化散成烟,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七张符纸轻悠悠地飘落下来,被人捞住。
捞纸的是个男人,个子很高,麦色皮肤,身材精悍,剃着短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就是表情有点木。
闻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又挪到了他的心口。
衣服挡着,闻时看不到对方心口的印记。但他感觉得出来,这是一个傀。一个跟活人很接近的傀。
那个傀捏着符纸,转头问向身后“接住了,怎么办”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头发过颈,半边刮在耳后,露出耳骨上一排亮钉。她化着夸张的浓妆,像一张画皮,遮裹住了原本的模样,也看不出年纪。但从骨相上看,应该是个美人。
“帮我烧了。”她回答完傀的话,玻璃似的眼珠转过来,目光扫过夏樵,在闻时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滑到谢问身上,然后说“刚刚谁揭了奶奶的符,出来。”
闻时“”
这种姑娘还是别开口比较好。
“病秧子,是不是你”她着重盯住了谢问。
闻时动了动嘴唇,低低蹦出几个字“这奶奶你认识”
谢问听笑了。
他偏头闷咳了两声,这才抵着鼻尖回答说,“算认识吧,张家的。”
张家人太多,名谱图上密密麻麻,闻时听了也对不上号,只“哦”了一声。
谢问见他依然疑惑,补了一句“刚刚在笼里,张碧灵他儿子顺嘴提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叫张岚。”
对面那位奶奶“”
张岚经历过各种场合,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被以各种方式介绍过。大多不,可以说每一次,只要报出她的名字,听的人都会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并且紧跟着一定会说一句“就是名谱图最顶上那个张岚”
说实话,很爽。
不过听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张岚感觉自己已经过了会因为这些骄傲得意的年纪,可是今天,当她听到谢问的介绍,她发现自己可能还是年轻。
什么叫“顺嘴提过”
什么叫“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张岚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结果走到近处,又听见谢问旁边那位酷得很的帅哥说了句“有点印象。”
张岚一脚踩上窨井盖,鞋跟卡住了。
“出门前,你给我算了个什么卦来着”她转头问那个保镖似的傀。
对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六五黄裳,元吉。”
他木了片刻,可能怕张岚听不懂,尽职尽责补了一句“大吉大利。”
张岚“纯属放屁。”
傀忠心耿耿“您说得对。”
张岚“”
闻时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谢问“你确定是那个张岚,不是同名同姓”
张岚耳朵尖,扭头就说“你讥讽我”
闻时淡声道“不是,我认真的。”
谢问又笑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回来,对闻时说“我今晚要是咳嗽得厉害,你得负全责。”
闻时并不太想负责,冷酷地闭上了嘴。
瘫软在地的夏樵终于缓过神来,喃喃道“吓死我了。”
他环顾一圈,余惊未消地问“哥,那些女鬼呢”
张岚搓了搓自己的脸,重新端起“姑奶奶”的架子来“什么女鬼,那是我拿来找笼门的。”
夏樵只知道鲤鱼跳龙门的龙门,茫然地看着他“你弄的啊那你围着我们干什么”
“你们在笼里,不围着你们我去哪儿找算了,你可能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其实张岚以前因为沈桥的关系见过夏樵一面,但她没认出来。
张岚是被捧着长大的,除了自家人,她只对长得特别好看的和特别厉害的人有印象,这就注定了她记不住多少人。
夏樵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内。
她下意识把夏樵和闻时当成了谢问的客人,就是纯粹的普通人,跟谢问一起不小心入了笼。
所以她也没多解释,只冲谢问说“今晚宁州我轮值,又听说周煦被逮进笼了,就过来看看,刚巧看到你们突然停在这里。”
她见得多,一眼就能分辨出进笼的人。
“我正准备进笼找你们去呢,没想到你们就出来了。”张岚语气很诧异,“你们怎么出来的还有谁在笼里么”
众所周知谢问是个解不了笼的半吊子,所以张岚根本没往面前三人身上想,理所当然地觉得另有人帮。
谢问还没开口,闻时就说“张碧灵。”
这话很有歧义,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解笼的也是张碧灵。
果然,张岚“哦”了一声“灵姐进去了怪不得。也是,毕竟儿子被逮了。”
“行,那就省了我的事了。”
她转身便要走,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这两个陌生人既认识谢问,又认识张碧灵,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普通人。
张岚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闻时,疑惑道“等下,你们也是干这个的”
可是不对啊,名谱图上的人她几乎都见过。像闻时这种长相的,她不可能见过还没记住。
张岚“你们哪家的”
夏樵讪讪地说“沈家。”
他其实挺怕报家门的,总觉得自己在给沈桥丢人。可能是张岚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有些强势,他这种感觉便格外明显,几乎有点烧心了。
更烧心的是,张岚愣了一下说“哪个沈家”
夏樵这下彻底说不出口了。
那一瞬间他冒出一个想法,他想再试着跟闻时学一学,万一他可以有名字呢
闻时瞥见了他无地自容的模样,对张岚补了一句“沈桥。”
张岚这次倒是反应很快“我知道了。”
沈桥她是知道的,而且对这个名字很熟,但不是因为沈桥本人,而是因为他所在的那一脉。
那脉有个传说级的人物。分量大概仅次于祖师爷尘不到。所有主学傀术的后辈,都喜欢供着他。
她有个痴迷傀术的弟弟张雅临,那个二愣子非常虔诚地拜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门面儿刻着那位的名字闻时。匣子里是二愣子从灵铺淘来的宝贝。
张岚悄悄打开看过,里面有两节像玉一样的指骨,两根带着浅香的短松枝,一团看不出材质的线。
二愣子坚信,那是闻时的遗骨和遗物。
可以说是相当变态了。
撇开张雅临不谈,张岚虽然主学的是符咒,但是也对那位闻时很有兴趣。
一来据说他长相极好。二来,她热衷于看各种野史八卦,真假无所谓,有意思能唬人就行,她谁的传言都看过很多,唯独闻时的特别少。
传言中,尘不到当年徒弟不少,大多是山门外的那种,真正见过他的屈指可数,那几个被后辈称为亲徒。
亲徒里,闻时主傀术,钟思主符咒,卜宁主卦术阵法、庄冶什么都学,是个杂修。庄冶好交朋友,尘不到的外徒大多跟他关系不错,这里面就有张家的老祖宗。
后来尘不到满身邪煞,走到哪里都是生灵皆枯之相,也是这些人一起把他封镇起来的。张家老祖宗是头功,这也是后来张家越来越昌盛的原因之一。
这是比较常见的说法。
但张岚还看过一些不常见的
据说那几个亲徒里,只有一个是真正跟着尘不到的。那个徒弟天生恶鬼相,所以尘不到总把他带在身边,一手养大,教了很多东西,才慢慢度化成常人。
这个说法实在少见,也从没提过那个徒弟是谁。
张岚却觉得,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徒弟十有八九是闻时,因为只有闻时的事情她知之甚少。
“有人找您。”傀突然说。
张岚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什么”
傀从口袋里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递给张岚。
张岚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个书生气很重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你又把我的傀骗去哪里了”
张岚朝傀看了一眼,截断质问,回复道“怎么叫骗光明正大带出来的啊,而且小黑也乐意跟着我,不信你回头自己问他。”
傀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十分无辜。
她没再管夏樵他们,毕竟她听说过沈桥的事。虽然不知道沈桥收过几个徒弟,但她知道那些徒弟一个都不在名谱图上,全是菜鸡。
“行了,笼也解了,话也聊了。没什么事我就继续轮值了,回见。”张岚冲谢问他们摆了一下手,带着小黑拐过街角。
她收到了张碧灵的消息,准备去望泉万古城那边看看对方情况怎么样。
这一路上,她一边跟张碧灵联系,一边跟弟弟张雅临互掐,掐到半途,张雅临忽然弹过来一个视频。
“干什么语音还不够你发挥你要搞演讲啊”张岚说,“我不听。”
“不是。”张雅临的声音出现在视频另一端,脸却没出现,他的镜头对着一张图,一贯理性的语气出现了一丝崩裂。
“我刚发现的,你最好也看一眼。”张雅临说。
张岚看着镜头里的东西,纳闷道“名谱图你有毛病吧给我看名谱图干什么,我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着”
张雅临耐着性子说“不是让你看整张图,你往底下看,最底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镜头往下移,生怕张岚不仔细看。
许多名字从他的镜头中划过,张岚翻了个白眼,一路扫下去扫到末端几行的时候,她嘎嘣崴了一下脚。
因为她看到原本横躺在最底下的那条线,那个自从沈桥老了不再进笼就一直沉在最底下,沉了十来年的一条线,居然莫名其妙横到了张碧灵上面。
张岚“”
“什么情况”她惊诧道。
“就你看到的这个情况。”张雅临说,“沈家突然蹦到了张碧灵上面。”
“不可能。”张岚都懵了“这一条线不是都死完了么”
张雅临“是,都死了,没有活人。”
张岚“怎么可能突然往上蹦”
张雅临道“我哪知道,我刚刚看着它翻上来的。亲眼,看着,翻上来的。”
张岚“这图疯啦”
张雅临想了想说“图疯没疯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有点疯。”
亲眼看着死人线往上跳,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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