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旧习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卧槽”大东一个箭步窜过去, 扒着窗边往下看,把同样跑过去的夏樵都挤开了。

    在他眼里,跟他师父水平相当的人就能称为厉害人物, 沈家这个大徒弟显然算一个。有这样的人坐镇, 多多少少有点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金大腿, 不想这么快尝到失去的滋味。

    但架不住大腿自己骚, 什么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大东白着脸。

    夏樵被他的反应吓死了“你别唱我哥的衰啊,怎么就完了”

    “笼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封闭的、未知的。摸不清状况千万不能乱来, 很有可能掉进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环,困在里面,再也出不去。”大东表情很严肃, “你们师父没跟你们说过吗每个做师父的,肯定都会告诉徒弟这一点。”

    夏樵知道他哥很厉害, 可能比在世的哪个师父都厉害。但听了大东的话, 还是有点慌。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染了浓墨, 连屋里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 更像是虚无没有东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大东揪回来,骂道“刚说完你就忘你金鱼脑子啊”

    “这边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满脸不安。

    “废话,不然我喊什么完了。”大东咕哝。

    夏樵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哥”,发现声音还没传出去就没了, 闷闷的。听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愈发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每次入笼的瞬间,走着走着,旁边的某个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诡异,阴森森的。

    他们几人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夏樵有点呆不住了,他转了一圈皱着脸说“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没了。”

    大东“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就得你俩一起没了才对”

    他揪了揪头发,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点抱怨的意思“看着挺稳重的人,怎么还闷着炸跳之前也不留条后路”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留了,你们在后路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五六圈,没一个人看见。你倒是说说看,谁更不稳重一点”

    大东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谢问。

    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可能是窗外的阴湿气息太重,让人周身发凉,他说完话就抵着鼻尖闷咳起来,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病气就更重了。

    这人说话语调总是不紧不慢、客客气气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责备意味。

    只是这种责备很奇怪,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语气,还是那种极有距离感的长辈。

    大东被弄得一愣,差点条件反射低头认错。好在意志力足够顽强,低头之前撑住了。

    他“嘶”了一声,想怼谢问,又觉得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还是夏樵挤开其他人,冲过来问道“谢老板,我哥留东西了在哪”

    谢问指了指窗框一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白棉线。

    那线太细了,又刚好卡在窗框的缝隙里,余下一截悬垂在墙边,又跟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刚巧有风扫过,垂着的那段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动了,大家可能还得找上一会儿。

    “是傀线”夏樵松了一口气。

    大东黝黑的脸皮又有些发热,作为傀师,他应该对傀线最为敏感。这玩意儿就卡在面前,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还得谢问这个半吊子来提醒他。

    他摸了摸脸皮,讪讪地说“嗐,吓我一跳。留了退路就好。”

    说完,他悄悄瞄了谢问一眼,发现对方压根没看他们。

    谢问这个人跟张家不亲,准确而言,他跟谁都不亲。这点大东是听说过的,但他以前跟谢问接触不多,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处于一个空间里。

    据他粗略观察,谢问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于这种“压根没看他们”的状态里,俗称“划水”,最大的存在感就是咳嗽声。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明明没跑没跳没扛重物,只是倚在窗边,垂眸看着窗外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漆黑一片的窗下,咳嗽就忽然变得厉害了,闷闷的,好一会儿才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悄悄干了什么麻烦活呢。

    大东腹诽。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不敢出声。因为谢问垂眸看着窗下的模样,莫名有种凡尘莫扰的气质。

    谢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在闷咳的间隙里含糊地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到了屋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大东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姿态,盯着一个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吗

    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大东以为要不了几秒,沈家大徒弟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可能是大东的表情过于离奇,夏樵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这绕的是个什么”孙思奇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大东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大东“你们觉得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大东“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孙思奇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大东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你哥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呢”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夏樵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大东拽了他一把,怀疑地冲谢问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小孩儿很灵,也很倔,听到什么都藏在肚里,从来不说。只会在练完傀术功课之后,在听松台最高的石块上闷头坐一会儿,薅金翅大鹏的鸟毛。

    尘不到以前放傀没有定数,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什么东西都能操控驱使。一片叶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连线都不用。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老毛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被迫伪装成毛茸茸的一小团。闻时年岁不大,坐在山巅的石块上,也是一小团。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像个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着脑袋打盹。总是没打一会儿,就被雪人薅下来摸头。

    闻时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有很多小动作。闷闷不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馋什么东西却不啃声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都是无意识的,他自己不知道,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尘不到就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闻时的某个小动作。

    雪人脸皮薄,一戳穿就变红了。但他讲不过别人,只能仰着脸跟师父无声对峙,然后过几天,闷不吭声把那个小动作改掉。

    再过几天,又会多出一个新的小动作。

    薅金翅大鹏脑袋的习惯,就是这么来的,还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毛总是庆幸,还好傀不会秃。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小时候的闻时就喜欢绷着脸,练傀术是、走路也是。尘不到长袍薄衫拂扫而过,闻时总怕踩着,连走路闷不吭声,格外认真。

    不过走不了几步,尘不到就会伸出手来给他牵着,免得一个没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没了。

    那次应该是第三次带他进笼吧。笼里发生过哪些事,老毛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笼有块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会把判官困死在里面地方,有时候是深渊、有时候是狭缝,有时候只是一个柜子、一口枯井,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变成了笼里的大凶大煞之处。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闻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门么”

    尘不到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有点想笑。片刻后又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小小年纪,人还没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师父出门了”

    闻时又憋了半天“我没有。”

    能让他主动开口,已经是进步了。尘不到终于还是没为难,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想进笼”

    闻时点了点头。

    尘不到说“那得先学一件事。”

    闻时抬头“什么”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